作者:不詳
“蠟炬成灰淚始乾”
——李商隱
紅燭啊!
這樣紅的燭!
詩人啊
吐出你的心來比比,
可是一般顏色?
紅燭啊!
是誰制的蠟——給你軀體?
是誰點的火——點著靈魂?
為何更須燒蠟成灰,
然後才放光出?
一誤再誤;
矛盾!衝突!
紅燭啊!
不誤,不誤!
原是要“燒”出你的光來——
這正是自然底方法。
紅燭啊!
既制了,便燒著!
燒罷!燒罷!
燒破世人的夢,
燒沸世人的血——
也救出他們的靈魂,
也搗破他們的監獄!
紅燭啊!
你心火發光之期,
正是淚流開始之日。
紅燭啊!
匠人造了你,
原是為燒的。
既已燒著,
又何苦傷心流淚?
哦!我知道了!
是殘風來侵你的光芒,
你燒得不穩時,
才著急得流淚!
紅燭啊!
流罷!你怎能不流呢?
請將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間,
培出慰藉的花兒,
結成快樂的果子!
紅燭啊!
你流一滴淚,灰一分心。
灰心流淚你的果,
創造光明你的因。
紅燭啊!
“莫問收穫,但問耕耘。”
這首《紅燭》是聞一多詩集《紅燭》的開卷“序詩”,而1923年9月出版的這個集子又系詩人公開刊行的第一部詩集,由此可知該詩在聞一多詩歌藝術生涯中的奠基性地位。解讀《紅燭》,也就為我們破析詩人的內心世界、心理結構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起點,須知,聞一多正是從《紅燭》時代起步,走上了一位現代詩人的創作道路。
在中國傳統詩學的思維模式中,詩人的抒情達志通常都不是無所顧忌的自我噴發,它大多需要假託一定的物象形式,而且這一物象形式又還不是詩人別出心裁的創造,而是千百年來中國詩人的歷史遺產。這些詩的“有意味的形式”在中國詩歌長河的波濤裡浮動閃熠,賦予一代又一代的詩人以激情、以靈感。
同“五四”時代的其他一些詩人比較,聞一多顯然對中國傳統詩學的感情更為深厚,在接受西方詩學營養的同時,他未曾放棄過對中國古典詩歌藝術的研習、摹寫,唐代著名詩人李商隱的作品是最能引起聞一多興趣的中國古典詩歌之一,其傳世名句“蠟炬成灰淚始幹”當然亦是爛熟於心的,就這樣,“紅燭”作為中國文人的理想、追求的象徵,就被現代詩人聞一多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下來。當他為自己第一個詩集題名作結時,“紅燭”也就首先清晰地浮現了出來,這就是《紅燭》詩集的取名及《紅燭》序詩的緣起。從這裡我們可以窺見詩人聞一多在其創作的第一個階段的心理特徵:他不是單純的自我表現、自我刻畫(儘管他對自我表現的《女神》頗為欣賞)。自我表現、自我刻畫的西方浪漫主義詩學並沒有在他的心靈世界居統治地位;詩人的自我抒寫有意識地附著在一定的“模式”當中,他對“模式”的體認與他對自身的體認在同時進行,這些創作心理都顯然與中國古典詩歌藝術有關,所以說,《紅燭》意識結構的表層洋溢著傳統詩學的餘香。
但是,《紅燭》顯然又不是李商隱《無題》的現代翻版。詩中到處充滿了現實的投影、時代的聲音,詩人屬於“五四”的、屬於個體的那個“自我”與屬於傳統文化的、屬於民族心理沉澱的“自我”又是如此錯綜複雜地絞結在一起,互相有補充、有說明、有申發,但更有矛盾、衝突,由此而誕生了一首奇特的《紅燭》。
而這又是現代詩區別於古典詩歌的動人之處。
中國古典詩歌的以物明志,是在物我間融洽無隙的境界中進行的,如李商隱“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這裡並沒有刻意強調說“春蠶”、“蠟炬”僅僅是外物,也沒有在與這些外物相對應的地位上再尋找詩人自己的形象,詩人無所用心地敘述著外物的狀態,其實也就是在敘述著詩人自己。李商隱詩歌素以綿密富麗的意象著稱,這一特徵就更引人注目了。但接受了“蠟炬”原型的聞一多在整體的思維模式中卻有悖此道。
“紅燭啊!/這樣紅的燭!/詩人啊!/吐出你的心來比比,/可是一般顏色?”詩人一落筆便超越了古典詩詞,他把“紅燭”和詩人區別開來,沒有把自我直接投入到令入欣羡的紅燭中去,自我與紅燭取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詩人是詩人,紅燭歸紅燭,這是其“離”;但又要吐出心來比一比,這是尋找兩者間的精神聯繫,是認同的努力,故又可謂是“即”,這一離一即,便奠定了全詩的基本情感方式及文化品格。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認識這樣的奠基性意義:①“離”是詩人意識的起點,“即”是努力的趨向,“離”與“即”的矛盾衝突在所難免。②從“離”到“即”,在矛盾衝突的痛苦中勾勒著詩人的情感走向,也是詩歌的基本格局。③從文化學的角度來看,“離”是當代文化的顯現,屬於詩人的真切體驗,“即”則是古典文化的誘惑,屬於詩人朦朧中的理想歸宿。“離”與“即”將發生的衝突,也就是詩人內在的兩種文化的衝突。
接下去,詩人用了整整七個詩節來抒寫他對紅燭的感受。從總體上看,他主要抓住了紅燭的兩個顯著特徵,自焚與流淚。詩人站在一定的距離上觀照紅燭。思考紅燭,發出種種的慨歎,提出種種的困惑,這都不斷顯示出作為現代詩人的聞一多那頑強的理性批判精神。但每一番的追問之後,詩人又都從不同的意義上提出了各種不同的解釋,算是一種自問自答,在這樣的解釋當中,詩人好象暫時放下了困惑,好象理解了紅燭的內在精神實質,從而展開了某種程度的物我認同。這時候,“離”似乎就過渡成為了“即”。
對於紅燭的自焚,詩人顯然困惑不解:“為何更須燒蠟成灰,/然後才放光出?”就一個受到“五四”現代文明薰陶的現代人而言,產生這樣的困惑絲毫也不足為奇:自我的價值為什麼一定要在自我毀滅中去實現呢?個體的獨立意義究竟在哪裡?以致于詩人還這樣的窮追不捨:“是誰制的蠟──給你軀體?是誰點的火──點著靈魂?”這似乎暗示給我們,個體的命運又決定於某種外來的力量?那麼,自焚不就是某種悲劇性的被迫行為麼?可見,在現代意識的哺育下,詩人的困惑是深刻的,前無古人的。
對紅燭悲劇性命運的疑慮也是詩人不曾直接融入自我的現實原因。嚴謹審慎的聞一多從不會不經理性的思考而輕率地將他物呼為同類。
當然,人畢竟生活在“文化”之中,民族文化既然是中國詩人的胎教,也將在實際創作中影響著他們的思想感情,部分地決定著思考的方向,於是,聞一多在思考中認可了蠟炬自焚的現實“原是要‘燒’出你的光來──/這正是自然底方法。”儘管這樣的解釋過分簡略了些。困惑既然暫時得到了解決,於是詩人似乎為熊熊燃燒的紅燭所感奮、所啟示,從中也看到了自身的形象。“燒罷!燒罷!/燒破世人底夢,/燒沸世人底血──/也救出他們的靈魂,/也搗破他們的監獄!”這又屬於聞一多式的現代認同方式:在以物明志的時候,他的自我情緒仍然格外強盛,於是“物”的內涵也相應地發生了改變,燃燒的“紅燭”不再是單純的自我奉獻的象徵,不是有情人的幽長的情愫,它是力量、是英雄、是時代的呐喊。所以說,從“離”到“即”,或者說從當代文化的體驗到古典文化的憧憬,聞一多的心靈世界都是複雜的,當他執著于當代文化的生存感受時,傳統文化的光芒不時召喚著他;當他選擇著傳統文化的理想時,當代文化的品格又照樣顯示著自己的力量。
解讀《紅燭》,必須時刻留意於這類意識結構的複雜性。
當詩人為自焚的蠟炬而讚歎、而感奮的時候,新的困惑與疑問又襲上了心頭:“紅燭啊!/匠人造了你,/原是為燒的。/既已燒著,/又何苦傷心流淚?”顯而易見,詩人仍然不能忘懷於那種屬於個體的精神狀態,並格外關心個體的行為與其精神狀態的內在聯繫,他在潛意識裡仍然懷疑這種自我奉獻、自我犧牲的真實性──只是,既然紅燭的形象已有所改變,並成為時代精神的化身,那麼疏解困惑的理由也就似乎要充分多了:“是殘風來侵你的光芒,/你燒得不穩時,/才著急得流淚!”於是,流淚的紅燭也就再次以它的犧牲精神而引人矚目:“請將你的脂膏,/不息地流向人間,/培出慰藉底花兒,/結成快樂底果子!”在這些詩行裡,詩人的心情是輕快、樂觀的,他仿佛看到了作為意志力、作為英雄主義象徵的紅燭在焦急的淚水中創造了一個嶄新的人間,這是焦急的淚水,也是喜悅的淚水!在具有“五四”時代特色的樂觀激情當中,聞一多又一次與傳統文化的犧牲精神產生了共鳴。
但是,也就在這一時刻,詩人關心個人價值的時代的心靈又一次顫動了起來,流淚的蠟炬為新的人間消盡了一己的心血,而對於它自己,又意味著什麼呢?是“你流一滴淚,灰一分心。”詩人進一步總結道:“灰心流淚你的果,/創造光明你的因。”這裡的因果關係非常有趣,從一方面看,詩人將“灰心流淚”置於前,將“創造光明”置於後以示突出強調,好象是特別看重創造的意義,但灰心流淚的又畢竟屬於最終的“果”,其個體的悲劇性又是難以掩飾的。“離”與“即”的矛盾衝突在這一番心靈的顫動中又表現了出來。
全詩的收束相當簡潔:“紅燭啊!/‘莫問收穫,但問耕耘。’”這既是對全詩所感受到的紅燭精神的總結,又是詩人在對個體價值失落的哀思之中陡然揚起的昂奮之情,他努力勉勵自己用屬於“五四”時代的不恤犧牲、樂觀向上的激情掃除了內心深處的陰雲,從文化意識衝突的痛苦中振作起來,向悲劇挑戰,為未來搏擊。於是,這一簡潔的收束又顯得那麼的意味深長。
綜合整首詩作來說,“紅燭”這一傳統詩歌文化的原型意象在進入聞一多詩歌創作並一如中國文人那樣被作為詩人人生追求的象徵時,其時代的、文化的矛盾衝突就勢不可免的發生了。但聞一多又不願意掩飾、放棄、消泯這樣的矛盾,他在忠實于自己心靈顫動的意義上大膽地、生動地展示了內心的波瀾起伏,就這樣,意識結構的矛盾衝突反倒構成了全詩內在的巨大張力,在意識的張力性結構中,詩的情緒抑揚頓挫,峰迴路轉,感染力極強。歸納起來,這樣的抑揚頓挫大體上經歷了七次顯著的變化,讚歎紅燭的“紅”,這是揚;困惑於紅燭式的自焚,這是抑;振奮于紅燭的創造能量,這是揚,追問紅燭的傷心流淚,這是抑;欣喜於紅燭的偉績,這又是揚;最後,掂量著“灰心”與“創造”各自的份量時,感傷之情又隱隱透出,但全詩的收束卻又是昂揚向上的。七次變化,四揚三抑,線索清晰,形成了全詩特有的情緒型節奏。
張力性的意識結構與情緒型的節奏方式也決定了全詩的美學風格。從整體上講,《紅燭》充滿了流動感極強的動態美、變化美,這與中國傳統詩歌追求意境理想而構成的靜態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所以從美學上講,《紅燭》在中國新詩史上也具有它不可替代的地位,並成為聞一多全部詩歌美學追求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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