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0日 星期一

評臧克家新詩

臧克家原名臧璦望,山東諸城人。1930年入山東大學中文系,在聞一多的指導下寫詩,因而初期創作帶有新月派色彩,到後來才建立自己的風格。臧克家能寫格律詩,也擅寫自由詩和短詩,他與孫毓棠的長詩堪稱三十年代詩壇雙璧。
臧克家寫詩以「力」取勝。他在〈新詩片語〉裏說:「我們向詩人要求的詩句不是外形的漂亮而是內在的『力』!因為時代是在艱困中,我們需要大的力量!力,不是從半空中掉下來的,他是從生活中磨出來的,所以,一個詩人必得認識生活,然後才能使得詩句光芒四射,爍爍迫人。」。他着重詩歌內容,認定偉大的作品是從生活的體驗和磨練中鑄造出來的,他在〈新詩答問〉中說:「一個詩人到了人格放了光的那一天,便是偉大來臨的一天,不消說,光是由生活磨出來的。」。 因此,他的詩幾乎全是寫實,三十年代詩人甚為用功,1933年出版第一本詩集《烙印》,隨後有《罪惡的黑手》(1934)、長詩《自己的寫照》(1936),同年十月再出版《運河》。1938年又出版《從軍行》。
臧克家的新詩社會意識和鄉土意識很重,刻畫木訥敦實的農村、揭露冷酷黑暗的社會、諷刺懦弱腐敗的政治,都寫得有血有肉,深致動人,詩歌有很強的穿透力和震撼力。他寫〈難民〉、〈販魚郎〉、〈老哥哥〉、〈炭鬼〉、〈當爐女〉、〈洋車夫〉、〈神女〉、〈漁翁〉等這些人物的形貌,廣泛反映時代社會低下階層的生活實況;而〈老馬〉、〈生活〉、〈歇午工〉、〈罪惡的黑手〉、〈村夜〉、〈答客問〉、〈烙印〉、〈都市的夜〉等,深入描畫當時社會的慘痛現象和詩人對生活的感受。他的詩筆如刺如針,專挑破社會農村的毒瘡惡癰,寫得痛快淋漓,「力」發千鈞。臧克家堅持寫實路線,也着重詩歌形式,對於詩歌形式的利弊體悟很深。臧詩形象突出,語言文字簡練,音調鏗鏘而穩重,觀察力和想像力俱發,這無疑是格律詩向前推進一步的成果。以下且看臧克家寫實詩的例子〈當爐女〉(收錄於《烙印》):

<當爐女>
去年,什麼都是他一手擔當,
喉嚨裡,痰呼呼的響,
應和著手裡的風箱,
她坐在門檻上守著安詳,
小兒在懷裡,大兒在腿上,
她眼睛裡笑出了感謝的靈光。

今年,她親手拉風箱,
白絨繩拖在散亂的發上,
大兒捧住水瓢蹀躞著分忙,
小兒在地上打轉,哭的發了狂,
她眼盯住他,手卻不停放,
果敢的咬住牙根:“什麼都由我承當!

19328

詩作反映面有多大,是評價寫實詩意義的重要準則。〈當爐女〉反映的是一個活生生的社會悲劇:丈夫一去,當妻子的就要「甚麼都由我承當!」生活就是那麼苦。那婦女形象是勇敢的、積極的,這個小故事放射面很闊,悲劇性也強,小孩子前後處境的對比,寫出現實生活的真相。下半節詩人用筆極重,當「小兒在地上打轉,哭得發了狂」時,她就只能用眼盯住他,手卻不停拉着風箱。那孀婦要工作,也要照顧幼兒,非到最關鍵的時刻,風箱還要拉着,小孩哭得打轉、發狂,但那還不是最後關頭,母親仍只能盯着。詩歌寫孀婦拉風箱以求生存,這只是一個映射點,映射窮人持家之苦。詩中形象如喉嚨裏的痰、靈光、白絨繩、水瓢等都有特殊意義,能把詩意深化。這詩寫得有點古代樂府詩的味道,悲歌一闋唱得人心魂也哀慟起來。

〈當爐女〉是三十年代的新詩,抗戰開始,臧克家以寫實詩人的肩膀扛起抗戰大旗,浩氣橫胸地寫了不少抗日戰歌。現選另一首收錄於同名詩集的新詩〈從軍行〉,且看臧克家的時代觸感與藝術心靈:

〈從軍行〉
─送珙弟入游擊隊
今夜,燈光格外親人,
我們對着它說話,
對着它發呆,
它把我們的影子列成了一排。

為甚麼你低垂了頭,
是在抽回憶的絲?
有咀嚼媽媽的話,
當離家的前夕?

忽然你眉頭上疊起了皺紋
一條皺紋劃一道長恨!
我知道,你在恨敵人的手
撕碎了故鄉田園的圖畫,
你在恨敵人的手
拆散了我們溫暖的家。

大時代的弓弦
正等待年輕的臂力,
今夜,有燈光作證。
為祖國你許下了這條身子。
明天,灰色的戎裝,
會把你打扮得更英爽,
你的鐵肩頭,將壓上一支鋼槍。
今後,不愁用武無地,
敵人到處 便是你的戰場。

19371211

詩歌充滿兩種氣息,一是家裏的親情,寫得溫柔;一是當兵的浩氣,寫得激昂。詩人先寫柔情,再顯雄勁,詩歌就有了對照,而珙弟上戰場也就顯得更慷慨、更可敬。詩歌的用力處就在情感的含蓄宛轉處生出豪邁剛直之氣,第四、五節,詩歌埋伏了的一枚感情炸彈,「今夜,有燈光作證。為祖國你許下了這條身子。」寫得慷慨;第五節「灰色的戎裝,會把你打扮得更英爽,你的鐵肩頭,將壓上一支鋼槍。今後,不愁用武無地,敵人到處便是你的戰場。」灰色戎裝、鐵肩鋼槍用武於敵人到處,這些細節把珙弟一身裝束和從軍壯志寫得非常具體,情節寫得具體,帶動出來的情感力量就強。詩歌的鼓動力甚強,詩歌這樣寫可能另有作用,要鼓勵更多的「珙弟」上戰場去。

臧克家的新詩不作高嗓子的猛叫,詩中還是有格律隱約地打拍子。長短句交疊而出,每一節都有韻律,有格律詩的精神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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