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還會跟她說「就做你自己吧」的人,真的要好 好珍惜。
她在五月從漁人碼頭一路走到了淺水灣,幸好是個陰天 。在與男人掛斷電話之後,手機剛好就沒電了,於是先前在 耳機裡所放的音樂結束的時間,成了被強行切段的風景(如 同高樓和招牌劃開了天空的廣闊)。嘴裡哼著Hey Jude,心裡想著那通電話中,男人的語氣所帶給她劇烈 的心安。那是挾帶暴力的溫柔,如同醫生為了給激動的病人 開手術而將他四肢綑綁,注入強烈的麻醉。她沒想到過了這 麼多年,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和煦,而那樣的和煦經過時間的 拉扯和跟回憶重疊所出現的微小的偏差,如村上春樹所比喻 的,兩張描圖紙所畫出的施工圖已經會被工程師製成完全不 同的模型了。
海邊的風只會把沙子吹進眼睛,對自我的懷疑也只是徒 增噩夢。她經常夢見自己被追趕,而回過頭看,那個人是年 輕的自己,在岔路上又出現了另一個人倒在路中封住了去路 ,那老嫗也是她。從小她就害怕鬼抓人或是紅綠燈這種遊戲,不論是要抓住別人或是 逃離別人,在兩個意願完全不同的立場中,只能用生物的本 能和純粹的力量抵達不完美的妥協。從父母之間的關係,她 就明白這點。於是通常被追趕的她只會衝到角落把小小的雙 手舉起,輕輕地對鬼說投降。
歲數一大便不能用這招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我介紹 時會刻意不談自己的年齡呢。年輕的時候那數字是攻守兩用 的武器,在面對世界的質問時可以跟他們說,我才多大,不 會這些東西是正常的或是已經知道那些知識是出色的;但當 她發現世界對她的期待像沉積岩般,在短時間看來毫無線索 ,但一意識到時,便已是她怎麼努力也無法攀到的高度了。 從那一刻起她又想抓住一些什麼了,於是她愛上夾娃娃機、 收集Beatles的海報唱片,或是談一場戀愛。剛才那 通電話就是打給他的,儘管從上次在那家餐廳分手之後,他 們沒有再聯絡。也是從那天開始,她開始抽起菸,並且把手 機鈴聲從Here comes the sun換成Yellow Submarine。鼻子內突然有點酸,因為已經太久沒 有人跟她說自己有多好,而世界的難只能體現自己的善良和 單純。她明白這些道理,但被別人說出時,彷彿印證了某種 假說。在雨開始下之前,用虛構的勇氣起傘。
那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