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1日 星期二

評何其芳散文集《畫夢錄》

《畫夢錄》於1936年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文字優美,內容憂鬱而風格幽雅,兼有詩歌和小說的氣韻,寫出一種幽奇、暗慘而文藝美感極強的氣象。語言文字之優美和生發的藝術作用,在《畫夢錄》裏可說是發揮得爐火純青。何其芳的文字,間有文言也作歐化,但兩者只是美化白話的輔助:文言濃縮白話,歐化曲折傳情,使文字凝煉修飾、句法活潑生姿。全書內容像一位孤獨的藝術家在作個人獨白,幽幽唱着長長古調。

詩樣的散文
「庭院靜靜的,彷彿聽得見夜是怎樣從有蛛網的簷角滑下,落在花砌間纖長的飄帶似的蘭葉上,微微的顫悸,如剛棲定的蜻蜓的翅,最後靜止了。」(〈秋海棠〉)
詩樣的語言寫詩樣的恬靜,用字細巧而形象突顯,三重意象由蛛網的簷角、飄帶似的蘭葉和蜻蜓的薄翅分別扮演,詩意濃得化不開。先由「聽覺上的靜」到「動作的靜止」,然後用一個完美的句號作結。靜態的夜開展時,憂鬱的思婦就在這憂鬱的靜夜出來;〈秋海棠〉寫一段極含蓄的舊事,當年陸游與唐琬那段迴腸宕氣的愛戀,「秋海棠」就是滿盆紅淚灑向陸唐衣襟的現代版本。淡淡而在心頭上打了死結的憾事,輕輕藉文字送來,那是詩的美感。

詩樣的文句還有其他例子:
「『於是我很珍惜我的夢。並且想把它們細細的描畫出來。』『是一些什麼夢?』『首先我想描畫在一個圓窗上。每當清晨良夜,我常打那下面經過,雖沒有窺見人影,卻聽見過白色的花一樣的歎息從那裏面飄墮下來。但正在我躊躇之間,那個窗子消隱了。』」(〈扇上的煙雲〉)
那飄渺的意境,白色的花一樣的歎息,陡如穿窗而過的詩靈,點活了整段文字;

「寂寞的小孩子常有美麗的想像。我記得我小時候, 院子裏開着一種像蝴蝶的花,我相信它們是會飛的。」(〈靜靜的日午〉)
蝶花不飛或蝶化花飛,都同樣有詩意,這才有意境;

「誰又在三月的夜晚,曾夢過穿灰翅色衣衫的女子來入夢,知是燕子所化?」(〈夢後〉)
這句的意象突顯,燕子、女子都美,無端入夢皆因有情,這個夢是一首詩。十步一樓、五步一閣,《畫夢錄》裏文字的亭台花榭都是詩的化身。

具小說美的散文
《畫夢錄》裏寫了一些故事,其中有些是作者見聞,有些則是他的心靈紀錄。集子裏的故事,或整全或片段,隱然有小說的味道。如〈爐邊夜話〉、〈靜靜的日午〉、〈貨郎〉、〈樓〉等,就以極優美的散文寫動人的故事。
〈爐邊夜話〉寫長樂老爹說「三個少年出去尋找他們運氣」的故事,以有點幽玄的筆觸烘托人生意義,主題有點灰白。
〈靜靜的日午〉寫一位慈祥的老太太等待幼子回來,憂慮與關懷在言談間輕透,結束處是門外響起親切的兒子歸來的蹄聲。
〈貨郎〉寫老貨郎與村中一門大宅第的微妙關係,貨郎賣什麼並不打緊,報消息才是貨郎的重任。那大戶公子在城裏的生活實況就靠那老貨郎報道,貨郎竟是資訊郎。
〈樓〉借朋友之口講述一座樓的故事,那樓極美,建樓者有建築宅舍的癖好,建後覺得不滿意又拆掉再建,直至死去;死後留下老婦和女兒相依為命,女兒始終沒有嫁出,這樓給人看成是不祥之物。這個故事寫得旁枝較多,但都是為了那主體故事「助燃」,使文氣四出。這些故事都有淡淡的感傷情調,文字緊咬住情節,把故事輕輕道來,全不見牽強處。

這些小故事有深刻的內容或主題,表達時又多用對話,把故事說得具真實感。何其芳固然能將散文寫出詩意美和小說味,若兩者相較,則詩意美的成就比小說味大,詩化美文是何其芳最顯光華之處。

極優美的美文風範
在語言的雕琢和藝術提升的功夫上,何其芳表現得纖巧細膩,又具新意,例如:
「馬蹄聲,孤獨又憂鬱地自遠而至,灑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我立住。」(〈黃昏〉)
這四句兩長兩短,配合得極細緻,以「我立住」這個短句作收結,具詩意也富動感;而用馬蹄聲開頭,要形容它的語句不放在「馬蹄聲」 三字之前,卻特意安排在三字之後,這種活用歐化句法的手法很靈動,令文句結構精奇,唸起來更別具神采。

「設想獨步在荒涼的夜街上,一種枯寂的聲響固執地追隨着你,如昏黃的燈光下的黑色影子,你不知該對它珍愛還是不能忍耐了:那是你腳步的獨語。」(〈獨語〉)
將形容「獨語」的「枯寂的聲音」和燈下的黑影」放在「獨語」一詞之後,打破形容詞多放在名詞前的常格。到了最後,這一小段還是用「獨語」收結,語調變得高迥奇特,這種細膩迴環的句法,唸起來語序新異,氣氛濃鬱,這是何其芳自創的新句法。

又像有些句子的次序,依着情緒起伏作強和弱的對比編排,如
「一列整飭的宮牆漫長地立着。不少次,我以目光叩問它,它以叩問回答我:黃昏的獵人,你尋找着什麼? / 狂奔的猛獸尋找着壯士的刀,美麗的飛鳥尋找着牢籠,青春不羈的心尋找着毒色的眼睛。我呢?」(〈黃昏〉)
起首由輕柔的目光叩問而不斷強化,到後來是「狂奔的猛獸尋找着壯士的刀,美麗的飛鳥尋找着牢籠,青春不羈的心尋找着毒色的眼睛」,這三句都寫得強而有力,句子的力量排奡而來,氣氛緊湊。這裏句子長短不一,也反映情緒的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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