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我怎麼做起小說來〉說:「說到『為甚麼』做小說罷,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 』,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採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了療救的注意。」( .
魯迅寫小說最基本的動機是啟迪愚蒙。愚蒙使國人麻木、無知、自私、無聊,對自己的國家民族、社會秩序不識不知,腐蝕民族的靈魂,魯迅就是要將這個愚蒙拔除。他的小說集《吶喊》、《彷徨》要啟導民族的靈魂,為國民建立新的人生。
他要揭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這不是消極的揭瘡疤,而是讓眾群看清楚自己所處的地位,提升危機感,努力自強,反省自救。這個療救是一個緩慢的過程,要小說在讀者心裏發生作用,再感染其他人。揭示病苦、啟迪民眾,是魯迅所肯定的價值和功能。
單靠良好動機不能產生好作品。小說要怎樣寫,才是一篇成功的作品呢?小說要怎樣寫才能發揮改變人靈魂的威力呢?
首先,魯迅認為在動筆前要積儲力量,多作參考,看一些能打動人類心靈的作品。
1. 多取他山之石。魯迅說:「因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勢必至於傾向了東歐,因此所看的俄國,波蘭以及巴爾干諸小國作家的東西就特別多。也曾熱心的搜求印度,埃及的作品,但是得不到。記得當時最愛看的作者,是俄國的果戈理(N Gogol)和波蘭的顯克微支(H Sierkiewicz)。日本的,是夏目漱石和森鷗外。」.魯迅尋找同路 的小說,蒐集他山之石以作為自己創作的良謀指箴,這是加強自己創作能力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
2. 直接閱讀與直接觀察。魯迅說:「『小說作法』之類,我一部都沒有看過,看短篇小說卻不少,小半是自己也愛看,大半則因了搜尋介紹的材料。也看文學史和批評,這是因為想知道作者的為人和思想,……」( 這是一個很值得注意的細節,不參考小說技巧這方面的書籍,間接指出一個重要的提示,就是創作的基礎是生活經驗,魯迅仔細觀察人物、事物和社會種種現象,獲取最好的創作題材;也覺得自己從不斷觀察中、不斷吸取外國作品經驗中,得到了最實在的技巧。
3. 精確簡練:「我力避行文的嘮叨,只要覺得夠將意思傳給別人了,就寧可甚麼陪襯拖帶也沒有。……我不去描寫風月,對話也決不說到一大篇。」(這是魯迅小說寫得凝煉簡潔的原因。他力求小說絕無浮枝浮葉,直接了當,在整體文字的控制上不多施一分一毫,以最經濟的描寫交代最完整的故事。
4. 小說的人物、情節的處理:魯迅這樣處理人物和情節:「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只是採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表我的意思為止。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腳色。有人說,我的那一篇是罵誰,某一篇又是罵誰,那是完全胡說的。總之是,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我以為這話是極對的,倘若畫了全副的頭髮,即使細得逼真,也毫無意思。」( 故事的題材,他最少下了兩樣工夫,一是選材,一是改造。選材要自己聽過見過,適合創作主題。自己親歷,是顯其真;適合主題,是顯其用。除了這工夫,還要改造,增加深度或提升層次。改造亦可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將選材刪修增減,以符合自己要表達的主題或意願;一是改造情節,酌情描畫,這是一個藝術的昇華工夫。親歷的事是小說「真」的價值所在,改造素材、修飾素材是「美」的呈現。
魯迅的小說敢寫實,能真摯;情節具疏密、備緩急,有埋伏,藏意外,隱曲折,標線索,其層次細密,情節具張力,上述的選材工夫和改造就是重要的基礎。小說裏的人物是靈魂所在,怎樣將人物的「零件」拼湊是小事,怎樣選取適當人物,怎樣建構典型,怎樣為人物創造語言,都是小說重要的條件。
魯迅不只用一個模特兒,要多看多選,湊合起來,這是表面的說法。我們只要看他小說裏的人物,就可認識到他重視小說人物形象的建立。人物的外貌要具體實在,如阿Q、單四嫂子;人物的語言要恰如其分,如孔乙己、祥林嫂;人物的思想表達要清晰,如假洋鬼子、夏瑜。每一個人物,都經過作者靈魂的摺疊描摹才流到文字上。至於魯迅說,有人誤會他寫的某個人是在嘲罵誰,諷刺誰,這是人物描寫精彩且具真實感、典型性的效果。這種傳神的人物刻畫,因具典型性,生起模特兒的作用,某些人才會「對號入座」。可見魯迅小說裏的人物,寫得極為出色。
5.
清順的文字、流暢的語言:魯迅這樣處理小說的語言文字問題:「 我做完之後,總要看兩遍,自己覺得拗口的, 就增刪幾個字,一定要它讀得順口,沒有相宜的白話,寧可引古語,希望總有人會懂,只有自己懂得或連自己也不懂的生造出來的字句, 是不大用的。」(小說語言是小說的外觀和作者文字修養的表現。達意是最起碼的要求,流暢(順口)則是較高的層次。不強鑄生詞生字,不自然的便不強加。魯迅小說的思想性很高,如果小說文字艱澀拗口,小說的主題和發揮反省的作用就會打了折扣。然而,魯迅小說語言緊密深刻,嚴謹且具法度,並不僅只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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