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髮本名淑良,又名金發,廣東梅縣人,1919年秋赴法留學。1922年患病,老是夢見一個白衣金髮的女神領他遨遊太空,病癒乃改金發為金髮。李在法國專治藝術,精雕塑,1920年開寫作新詩。1923年2月,他蒐集舊作九十九首及一些譯作,彙集成第一本詩集《微雨》;又花了兩個月寫成《食客和凶年》,寄給北大教授周作人,得到周氏讚賞。1925年6月李金髮回國,11月《微雨》出版,1926年出版《為幸福而歌》,翌年出版《食客與凶年》。他的詩作在中國詩壇掀起波瀾,或褒或貶,議論頗多。現分析代表作〈棄婦〉(收錄於《食客與凶年》)以明象徵詩的特質。
〈棄婦〉
長髮披遍我兩眼之前,
遂隔斷了一切羞惡之疾視,
與鮮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與蚊蟲聯步徐來,
越此短牆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後,
如荒野狂風怒號:戰慄了無數遊牧。
靠一根草兒,與上帝之靈往返在空穀裡。
我的哀戚唯遊蜂之腦能深印著;
或與山泉長瀉在懸崖,
然後隨紅葉而俱去。
棄婦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
夕陽之火不能把時間之煩悶化成灰燼,
從煙突裡飛去,
長染在遊鴉之羽,
將同棲止于海嘯之石上,
靜聽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發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側,
永無熱淚,
點滴在草地
為世界之裝飾。
這首詩文句奇特,寄意詭異,須細讀以求破解。現以下列六個方向賞析:
1.
主詞的掉換:我們必須注意本詩主詞的掉換,這是象徵詩慣用的手法。此詩前兩段的棄婦以第一身(即「我」)出現,到了後兩段棄婦改用第三人稱,有時甚至省去主詞,
主詞前後不一,使人不易捉摸,也使詩歌產生暗晦之感,這是此詩的第一個特點。
2.
棄婦的外貌與遭遇:詩中對棄婦的外貌與遭遇,多用不同的形象堆疊刻畫。首句裏「長髮」形象含義極豐,本可象徵婦人的美貌,而長髮披散,暗喻婦人因被拋棄而無心妝扮,顯其失落心態。長髮披阻於眼前,她不願看人家對她的仇視(罪惡的疾視),也不讓人家看見其臉容,顯出可憐無助的處境。「鮮血的急流」象徵傷口、傷痛,「枯骨之沉睡」象徵死亡。這裏寫出棄婦不敢面對現狀和將來:「急流的鮮血」是現狀;「枯骨之沉睡」是將來。
3.
棄婦的處境:本詩對於棄婦處境的描繪,筆法詭奇。她的不幸隨着黑夜和蚊蟲的來臨而加劇。「黑夜」二字交代背景,「蚊蟲」二字寫出惡毒,棄婦已迫處牆角,牆是短牆,蚊蟲容易跨入,棄婦顯得異常無助。「狂呼」一句故作倒裝,以二字置於句首,顯其嘲諷之劇。蚊蠅的狂呼,絕不是為棄婦鳴不平,而是嘲罵清白的她。蚊蟲的聲音本來很微小,現在寫作狂呼,則群眾的嘲笑唾罵之劇可見。「如荒野狂風怒號 / 戰慄了無數遊牧」兩句,寫蚊蠅的狂呼在棄婦的耳裏,就是怒號的狂風,詩人又誇張地說狂風還戰慄了無數野地的走獸,「遊牧」一詞想是詩人自創,用得頗突兀。
4.
棄婦的申訴:詩人寫無助的她向上帝申訴:「靠一根草兒,/ 與上帝之靈往返在空谷裏。」但上帝有沒有聽到或接納棄婦呢?「我的哀戚唯游蜂之腦能深印着;」句末的標點― 分號― 很重要,意即棄婦的哀戚不印於蜂腦,即落在後兩句「長瀉的山泉」,「然後隨紅葉而俱去」。再看「靠一根草兒」一句,「靠一根草兒」就是說沒甚麼可以依靠,草象徵低微、下賤,這是棄婦的依靠。從字面看,棄婦似乎握着一根草就與上帝來往於空谷中,但只要看「我的哀戚唯游蜂之腦能深印着」,「唯」字可圈可點,如果上帝與棄婦共遊於空谷,那麼詩人何須提這個「唯」字?因此,與上帝之靈如何,只是一種渴望,上帝沒有垂聽她的申訴,棄婦的哀戚只有游蜂能夠了解。游蜂代表極低微之物,只有牠會聽棄婦的哀戚;游蜂極細小,那麼它的腦就更細小,這更象徵棄婦的卑微。這一章說到末了,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了解她,同情她。她的哀戚只能印給蜂腦,像飄零的紅葉由山泉瀉走。
5.
棄婦的內心:接着,詩人將詩歌的主角稱謂改換,由「我」轉以第三身的角度描寫棄婦。注意新詩中的象徵派、稍後的現代派,甚至格律派都愛用這種手法―改變主詞,省去主詞―使詩意含蓄、隱晦。稱謂改變後,詩歌的表達角度也就改變,讀者亦因表達角度的改變,覺得詩歌另有洞天。這一章由「棄婦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至「靜聽舟子之歌」的內容簡單,說「棄婦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寫得很形象化,將抽象的隱憂化成動作,復將因隱憂多而動作也多以「堆積」二字表達,用字有力。接着三句不過寫時間不能將煩悶驅走,「夕陽之火」不外是指時間,「不能把時間之煩悶化成灰燼」指時間不能化解煩悶(上文作隱憂
),一個「火」 添上「灰燼」二字,其後又有「煙突」和「游鴉之羽」,這只能增加形象性,沒有增加深度。前四句不外說時間不能化解煩悶,不能燒煩悶成灰燼,不成灰燼也就不能從煙突飛走,也就不能染在游鴉之羽上。「將同棲止於海嘯之石上,/ 靜聽舟子之歌。」這兩句脫胎自西周末期的〈越人歌〉,又稱〈舟子之歌〉,是求偶的歌。這兩句寫棄婦將孤獨地聽着舟子之歌。海嘯之石,不過是環境惡劣的襯托罷了;不過這樣表達配合上文夕陽之火、灰燼、煙突、游鴉等物,詩歌的畫面就很豐富了。
6.
棄婦的結局:到了最後一章,詩歌的主題開始朗顯:「衰老的裙裾發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側,/ 永無熱淚,/ 點滴在草地 / 為世界之裝飾。」到了裙裾衰老,棄婦怎會不老,怎能不發哀吟?老了不就接近丘墓嗎?永無熱淚裝飾世界,自然指棄婦的無助感,欲哭無淚。這條微賤的生命怎能為世界添上甚麼裝飾?詩歌就以「棄婦趨近死亡」作結。
至於全詩主題,這詩表面上寫棄婦的可憐與絕望,但它的主題絕不只是棄婦。詩中棄婦是一個孤獨哀痛的形象,也就是當時詩人所感受到的人生。二十年代的中國充滿苦難,人生是痛苦無助的人生。全詩所表達的就是以棄婦個人的、主觀的種種不幸,描畫詩人眼中人生客觀的種種真實。不過氣氛顯得異常乾枯,感傷情調十分濃厚,灰白得使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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