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2日 星期六

余光中

余光中福建永春人,生於南京。抗日戰爭起,隨母流亡,輾轉逃抵四川,於重慶居住多年。1949年離開大陸,經香港到台灣。1952年畢業業於台灣大學外文系,後赴美進修,然後返回台灣在政治大學及台灣師範大學任教。1974年來香港居停超過10年,任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1985年返回台灣高雄,任中山大學外文研究所講座教授。
余光中在大陸時已開始發表詩作,1952年在台灣出版第一本詩集《舟子的悲歌》。1954年,與覃子豪、鍾鼎文、夏菁、鄧禹平等共創藍星詩社。1961年在《現代文學》發表長詩《天狼星》,引起洛夫《天狼星論》的批評,余光中乃以《再見,虛無!》一文回應。兩位詩人之間的「天狼星論戰」,代表了台灣現代詩對現代與傳統的關係、走向現代的步伐的思考,兩人的駁辯也深化了現代主義在台灣文學的影響。在此以後,余光中又出版了《蓮的聯想》、《敲打樂》、《在冷戰的年代》、《白玉苦瓜》等詩集;來港以後又有《天狼星》、《與永恆拔河》、《隔水觀音》等,詩風隨時代環境、個人心感而多變,兼容傳統與西方現代文學精神與技法。余光中至今創作不懈,著述範圍遍及詩歌、散文、評論、翻譯等。他的詩篇和散文曾多次入選兩岸三地的語文教材,其詩句亦曾為各種當代文化媒介所反覆引用,堪稱當今兩岸三地文學界最有影響力的一人。以下請你閱讀他兩篇不同風格的作品。
《等你,在雨中》選自余光中六、七年代風靡青年的情詩集《蓮的聯想》,可稱余光中愛情詩歌的代表作。

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蟬聲沉落,蛙聲升起
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
你來不來都一樣,竟感覺 每朵蓮都像你
尤其隔着黃昏,隔着這樣的細雨
永恒,剎那,剎那,永恒 等你,在時間之外
在時間之內,等你,在剎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裏,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會說,小情人
諾,這隻手應該採蓮,在吳宮 這隻手應該
搖一柄桂槳,在木蘭舟中
一顆星懸在科學館的飛簷 耳墜子一般地懸着
瑞士錶說都七點了。 
忽然你走來 步雨後的紅蓮,翩翩,你走來 像一首小令
從一則愛情的典故裏你走來
從姜白石的詞裏,有韻地,你走來

以上詩作名曰「等你」,但全詩隻字沒有刻意摹寫「等你」的焦慮,而是別出心裁地狀寫等待戀人的幻覺和美感。黃昏將至, 細雨濛濛,彩虹飛架,紅蓮如焰,「蟬聲沉落,蛙聲升起」。「紅蓮」像「你」,燃起的愛火深埋在「我」心內,所以讓人傷感的黃昏也變得如詩如畫,所以「等你」的每一「剎那」,可以是「永恆」,可以出入於「時間」內外,完全是一個美妙的經驗空間。「你」帶來的感覺,就由火焰的顏色通向清芬的氣味,借「你」的手的幻像,遐想連翩地進入了古典的世界;就像超現實的變幻,「手」與「紅蓮」化為「江南可採蓮」的嫵媚,「手」中拿着搖動「木蘭舟」的「桂槳」。時間的流轉在詩中並沒有完全泯沒,「科學館的飛簷」懸掛起星子、「瑞士錶」指向「七點」。這時,忽然見「你」,「步雨後紅蓮」,翩翩而來;「我」只浸沉在清新婉轉的「白石小令」、深邃纏綿的「愛情的典故」的風神韻味當中。
論者謂情詩易寫難工,余光中這首情詩,語言清麗,聲韻柔婉,意象空靈,是不可多得的傑作。
讀余光中詩,除了欣賞以上《等你,在雨中》那樣的悠揚清新之外,還要見到他的深厚沉鬱。這方面最清晰表現在他懷想「中國」的詩篇,例如《白玉苦瓜》一篇。這首詩是余光中一首很有代表性的作品。論者大都以為《白玉苦瓜》一詩清楚的流露出對故國神州的依戀與懷念;作者用最深沉的情感,傾訴對故國的懷念。

白玉苦瓜
似醒非醒,緩緩的柔光裏 似悠悠醒自千年的大寐
一隻瓜從從容容在成熟 一隻苦瓜,
不在是澀苦 日磨月磋琢出身孕的清瑩 看莖鬚繚繞,葉掌撫抱
哪一年的豐收像一口要吸盡 古中國餵了又餵的乳漿
完美的圓膩啊酣然而飽
那觸覺,不斷向外膨脹 充實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翹著當日的新鮮
茫茫九州只縮成一張輿圖
小時候不知道將它疊起 一任攤開那無窮無盡
碩大似記憶母親,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肥沃匐匍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
不幸呢還是大幸這嬰孩 鍾整個大陸的愛在一隻苦瓜
皮靴踩過,馬蹄踩過 重噸戰車的履帶踩過 一絲傷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這奇蹟難信 猶帶著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 熟着,一個自足的宇宙 飽滿而不虞腐爛,
一隻仙果 不產在仙山,產在人間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為你換胎那手,那巧腕 千眄萬睞巧將你引渡
笑對靈魂在白玉裏流轉 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 被永恆引渡,成果而甘

2017年8月11日 星期五

鄭愁予

鄭愁予(1933—)本名鄭文韜;筆名出自《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籍貫河北,出生於山東一個軍人家庭。幼年隨父親轉戰馳徙於大江南北,然後到台灣新竹居住,畢業於中興大學法商學院,曾在基隆港口工作多年,又任《聯合文學》月刊總編輯,現在美國耶魯大學任教。鄭愁予中學時代開始創作,1951年在台灣發表第一首詩《老水手》,1956年加入紀弦主導的「現代派」,著有詩集《夢土上》、《窗外的女奴》、《衣缽》、《燕人行》、《蒔花剎那》、《雪的可能》、《長歌》、《刺繡的歌謠》、《寂寞的人坐著看花》等;又有選集《鄭愁予詩選集》、《鄭愁予詩集》III

鄭愁予是台灣現代抒情詩的重要開創者之一。他在五、六十年代的作品流傳最廣,風格浪漫而迷人,卻又不失「理性與知性」;一方面繼承了中國古典文學的纏綿悱惻的抒情傳統,另一方面又有現代詩的靈巧跳脫;雖然沒有傳統詩歌的格律,但語言起落有致,節奏在活潑與弛緩之間,音樂性極強。當時的作品如《錯誤》、《如霧起時》、《賦別》等一直膾炙人口,傳誦不 絕。60年代中葉一度停筆,到1979年再度開筆,詩風轉為高雅沉靜,若似頓悟出塵,予人輕靈安詳之感。

以下是鄭愁予的名篇《錯誤》,讓我們看看他的抒情風格:

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般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本篇新詩初收於1955年現代詩社出版的《夢土上》。這是一首輕巧清雋的小詩,以江南的小城為背景,中心形象是盼望歸人的思婦,與古典文學中的「閨怨詩」很相似。然而,從題目的「錯誤」一語,我們可以明白到鄭愁予與這「閨怨」傳統的對話。「錯誤」既可指向那位守候戀人的女子錯誤地執着於沒有結果的愛情,也可以指詩中的「我」對自己之讓女子空等待的內 疚,甚至對自己浪蕩生涯的一種反省和懊悔。

這首詩在詩句的安排上很特別,全詩九行分為三小節,第一小節的兩行低兩格排列,有「引子」的作用,已將全詩的主要內容和情緒揭露:浪子騎馬馳過鶯飛草長的江南,那小小窗扉內的人在花開花落的歲月中一直期盼守候。說「走過」,已暗示 了「不是歸人」;說「如蓮花般開落」,也隱喻聽到馬蹄聲的喜悅最終只換上更深的哀愁。這兩行的節奏急促,更顯出過客的匆匆。第三節正是第一節的具體說明:馬蹄的「達達」聲響,來了,又去了;期待中的「美麗」落空,「我」的出現,只能是「錯誤」,只留下不絕的憂傷。

鄭愁予在談到這首詩時說:「這首詩為了表現馬匹經過街道,所以在詩句的安排上有些特別。前面和後面的兩行,類似馬蹄的行動;而中間有五行,主體是過路的人,客體是等待的人。」第二節是「錯誤地等待」的細緻刻劃,先把時間限定到「三月」,寫「東風不來」、「柳絮不飛」的寂寞小城,此後進一步把時間縮小到「向晚」,寫「跫音不響」的街道,不揭的「春帷」、緊掩的「窗扉」,運用豐富的意象,描述離人情懷中春閨少婦的落寞。然而正如鄭愁予所說,被描寫的少婦是客體,主觀意識是屬於那不歸的浪子。因此,這春閨少婦的落寞其實是「我」的猜度,「我」自己其實也浸沉在本身飄泊的落寞中。「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一語,其實沒有多少瀟灑; 尤其刪節號「……」 的運用, 更渲染了「我」那未了不絕的憂愁。

《錯誤》一詩之迷人魅力,打動了許許多多的青年男女,「美麗的錯誤」已成了台灣愛情詩的象徵。

2017年8月9日 星期三

張曉風

張曉風(1941—)筆名曉風、桑科、可叵等。江蘇銅山人,生於浙江金華。1949年離開大陸到台灣時只有八歲。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教於東吳大學、香港浸會學院、陽明大學等。 她是個多產的作家,兼長散文與戲劇,有時也寫雜文與小說。散文作品有《地毯的那一端》、《給你,瑩瑩》、《愁鄉石》、《步下紅毯之後》、《桑科有話要說》、《再生緣》、《我在》、《從你美麗的流域》、《你的側影好美》等;劇作有《武陵人》、《和氏璧》、《曉風戲劇集》等。
張曉風的成名作《地毯的那一端》抒寫婚前的喜悅,具有深情美感。加上《給你,瑩瑩》和《愁鄉石》,三集穩固地建立了她的散文家地位。其後,她的作品在內容和技巧上都不斷發展、突破,從描寫生活瑣事,漸漸轉變為抒寫家國情懷及社會世態,融入哲理,不斷開拓。

其文筆洗練而生動,時真時幻,出入自在。詩人余光中讚譽她的散文有一股勃然不磨的英偉之氣,在風格上能用知性來提升感性,在視野上能把小我擴展到大我。(1993,頁367—379)瘂弦也對張曉風亦剛亦柔的文風特別欣賞:「我們發現,在女性的曉風之外,還有一個男性的曉風,在『柔情的守護人』的夏娃背後,還隱藏着一個象徵『嚴厲力量』的亞當。這種相反又相容的辯證統一,呈音樂賦格式進行,二者共生互補,相激相盪,為張曉風的作品帶來強勁的激發力和創造力。在文學原型的拓殖上,她古典;在詩的純粹的探索上,她唯美;在詠史和表現大我的意圖上,她是一個高舉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風旗的勇士了。」(2004,頁44—58
《從你美麗的流域》選自張曉1988年出版的散文集《從你美麗的流域》,寫作目的原是為了響應1984年間台灣捐血運動的宣傳,但在內容上則為張曉風自敘自己與捐血的因緣,也點出她與香港的關係、對香港的感情,抒情的味道也很濃郁。
在本文的結構上,全文共分六大段:第一大段敘述作者完結了在香港浸會學院(現今的香港浸會大學)的教學工作,返回台灣,丈夫到機場接機,順道點出捐血運動籌劃者想請作者寫文章宣傳捐血運動的機緣。第二大段點出作者曾經在19839月 受聘到香港教書之前,曾經想在台北新公園捐血車捐血,卻因血紅素不足而心願難圓的經過,正是為下段香港捐血的經過埋下伏筆。 第三大段敘述作者19842月教書合約期滿,心中充滿對香港人和地的愛與關懷,因而產生在香港捐血來回饋這個地方的念頭。至於為何要以捐血作為臨別的贈禮,作者以為「如果你愛一塊土地,如果你感激周圍的關愛,如果你回顧歲月之際一心謝恩,如果你喜歡跟那塊土地生活時的自己,留下一點血應該是最好的贈禮吧」。第四大段敘述作者終於如願以償到香港紅十字會捐血的經過。第五大段則插敘作者關於血的回憶,作者想起台北國父紀念館裏年輕人合唱余光中的《民歌》,歌詞中以血的意象比喻國族的情感,帶出末段作者對人事浮沉的感慨:「誰不是時間的過客呢?如果世間真有地址一事,豈不是在一句話落地生根的他人的心田上,或者一滴血如何流相互灌注的渠道間所謂地址,還能是什麼呢?」
作者對人與土地的關連,有超越的理性開脫,但又充溢了以血脈相連的感情。感性與理性互相支援、交融,而非抗衡、排拒。捐血成為作者對香港和台北這兩個城市愛的象徵,卻又呼應了首段敘述的捐血運動這個實用目的。文中將捐血轉化為人與人之間情義的交流,並將人體想像成一片美好的江山,血管縱橫全身,彷若江河遍布全國,形成流域,充分呈現了作者想像思維的開闊和深刻

琦君

琦君(1917—2006),原名潘希珍。浙江永嘉人。之江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教於上海匯中女中,後轉入司法界工作,1949年到台灣繼續在司法界服務,又曾任教中興大學、中央大學等校。琦君著作甚豐,創作力旺盛,作品以散文為主,共計出版《煙愁》、《琦君小品》、《紅紗燈》、《三更有夢書當枕》、《桂花雨》等二十多本。其小說《橘子紅了》於2002年由大陸第五代導演李少紅拍成電視劇,哄動一時。
琦君的散文範圍包括生活感想、見聞遊記等,而最出色的是懷人、懷物、懷事的懷舊文,從主題而言, 與上面為你介紹的憶舊懷鄉同一類型。然而,琦君寫來,卻別有其女性的溫柔細膩,尤其寫母親最為成功,《毛衣》紀念母親的節儉,《母親新婚時》寫母親的愛情,《母親那個時代》寫母親的勤勞,《母親的偏方》寫母親的幹練,《一朵小梅花》寫母親的幽怨等。琦君文筆如行雲流水,舒放自然;不少批評家都稱讚她的散文真實自然,不雕琢、不粉飾。然而,詩人楊牧對此卻別有體會,認為琦君的散文其實「嚴密深廣」,因為「她文學的根本厚植於無可推翻的基礎上,綿綿嚴密,自然隨着時間的發展而深沉廣闊。表面上平淡明朗的文體,竟能含涵嚴密深廣的文學理想,小品散文家的功力修養,於此一端是最值得野心勃勃的詩人和小說家借鏡學習的了。」(楊牧,1993,頁455
要賞析琦君散文的藝術特色,可以閱讀補充材料琦君《下雨天,真好》一文(見琦君:《琦君自選集 》,台北:黎明出版社,1975,頁55—61)。正如楊牧在《留予他年說夢痕琦君的散文》(1993,頁457—458)指出,琦君小品散文的特徵是:
文筆來回於今昔自我之間,今日的同情和悲憫與往日的天真純潔交織,跌盪為純粹記敘散文的聲音。⋯⋯
於平淡中注入深沉的感情,那是她無時不在的淺愁。⋯⋯ 琦君的淺愁永遠是無害的淺愁,不是傷人的哀歎然則,她又如何能不流入泛情的哀歎?我發現她時常能於筆端瀕近過度的憂傷之前,忽然援引一句古典詩詞,以蒙太奇的聲形交錯,化解幾乎逾越限度的憂傷,搶救她的文體於萬險之間,忽然回頭,保持琦君散文的溫柔敦 厚,而且更廣更博。」
楊牧指出琦君的「文筆來回於今昔自我之間,今日的同情和悲憫與往日的天真純潔交織,跌盪為純粹記敘散文的聲音。」這筆法是琦君懷人、懷物、懷事的懷舊文的重要特色。在《下雨天,真好》一文中,前後出現好幾個不同的時空:童年(六歲)時的故鄉永嘉潘宅、中學時的杭州、多年後回去的故鄉、今日的所在(台灣)……。琦君就以今昔不同的「我」往返其間,而又能相互關顧。文中的「我」可以穿梭各個空間,正是主題所在的「雨」:「好像雨總是把我帶到另一個處所,……。 在那兒,我又可以重享歡樂的童年,會到親人和朋友,遊遍了魂牽夢縈的好地方。優游、自在。那些有趣的好時光啊,我要用雨珠的鏈子把它串起來,繞在手腕上。」「我」重回童年的世界,重新體味往日的溫馨,但這份珍愛的因緣,卻只有今天的「我」才能真正領悟。這個關聯之處,就在文中揭出:「如果我一直長不大,就可一直沉潛在雨歡樂中。然而誰能不長大呢?」這個意識使往事轉成哀思,文中又進入最哀愁的一個情節父親吟詩的聲音被淅瀝的雨漸漸掩蓋,終於消失。這樣的傷逝很容易泛溢失節制,但琦君就接之以林和靖的「片心高 與月徘徊」,聽得笛聲從20年前傳到今天的雨中。這正是楊牧所推崇的「常能於筆端瀕近過度的憂傷之前,忽然援引一句古典詩詞,以蒙太奇的聲形交錯,化解幾乎逾越限度的憂傷,搶救她的文體於萬險之間」。琦君這篇文章,既見深情,又不至濫情,寫來溫柔敦厚,在平淡中見深廣,是台灣當代散文的典範之作。

王鼎鈞

王鼎鈞(1925—) 山東省臨沂縣人。初中畢業即輟學從軍,1949年隨軍到台灣。1952年任職中國廣播公司,退休後移居美國。王鼎鈞為風格多樣的作家,早期為電台撰寫各類型廣播稿,1963—1967年,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1975— 1976年,出版勵志文集《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我們現代人》三書,被獲選為「台灣經典文學作品」。散文集還有《碎琉璃》、《意識流》、《左心房漩渦》、《千手捕蝶》、《活到老,真好》、《隨緣破密》、《兩岸書聲》等。

《左心房的漩渦》共33篇,分四部分,第一部分「大氣游虹」、第二部分「世事恍惚」、第三部分「江流石轉」、第四部分「萬木有聲」。這四部分其實就是起承轉合,可以說,「從頭到尾是一篇文章」。王鼎鈞企圖以小我的個人經驗,反映了想像中的「全體中華兒女」情懷,而這種想像,無不源起於對大陸故鄉的懷念。其中《腳印》一篇,如同對台灣散文以至幾乎所有文體在這數十年出現的「鄉愁美學」作一個總結:

鄉愁是美學,不是經濟學。思鄉不需要獎賞,也用不着和別人競賽。我的鄉愁是浪漫而略帶頹廢的,帶着像感冒一樣的溫柔。

你應該記得那個傳說,人死了,他的鬼魂要生前的腳印一個一個都揀起來。為了做這件事,他的鬼魂要把生平經過的路再走一遍。⋯⋯

也許,重要的事情應該在生前辦理,死後太無憑,太渺茫難期。也許,揀腳印的故事只是提醒遊子在垂暮之年作一次回顧式的旅行,鏡花水月,回首都有真在。若把平生行程再走一遍,這旅程的終點站,當然就是故鄉。

事實上,鄉愁是文學一個歷久常新的主題,但當代台灣的特殊歷史環境,讓散文把這個主題發揮得最為淋漓盡致。

2017年8月8日 星期二

朱天心在《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小說中,如何構建記憶,以及這種眷村生活記憶的文學意義?

《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一篇構建記憶的方法,主要是召喚種種意識中的音色人影。全篇充滿各種人物類群:眷村居民漂流惶然的心態,和本省百姓安然篤定的氣質相對照;眷村居民牢固凝 聚為生命共同體,又有省籍、軍種、世代、性別之異,透過作者的精微觀察,都栩栩如生如在眼前。例如說「原來沒有親人死去的土地,是無法叫做家鄉的。」從一個細節點染許多失落和感傷。台灣六、七十年代的時代氛圍,在流行歌曲、廣告、商品的穿插疊影中驟爾呈露。

尤為特殊的是寫作形式,首先是散文與小說文體交雜,使節奏變化,以及文體的功能互相滲透。再而是個體與集體的穿梭,如說「每一個小玲」、「那些老X們」,從具體到共相的互相作用。三是敘述人稱幾經數變,最初以說書人「我」之姿對讀者「你」娓娓道來;後隨第三人稱(她)眷村小女孩的眼光,帶出眷村生活型態;再轉為第二人稱(妳)探入眷村兒女的內在心境;復歸作者「我」對讀者「你」的召喚,和對眷村生活最後的巡禮鳥瞰,漸進而有層次,引導訴說,帶來「重返現場」的催眠效果。

全篇雖是憂傷情緒 深邃,但卻一點也不沉滯,反而似是言盡後的餘韻,傾流不息。小說用的是現代文學技巧,但能表現出傳統文學的風神氣韻。至於其間對於台灣社會的變化、政治生態的轉移,雖然只是以淡筆點染,例如寫政治選舉、寫老兵回鄉、寫族群間的同異等,都在輕描淡畫中見其神髓,讓讀者可以省思其中的時代意義。

朱天心

朱天心(1958—)出生於高雄縣鳳山市,祖籍山東,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出身於台灣文壇著名的文學家庭,父親朱西寧、母親劉慕沙、姊姊朱天文皆為專職作家,妹妹朱天衣亦偶有著 作,一家人曾同為《三三集刊》重要成員。朱天心寫作起步甚早,高中即開始小說、散文創作,而風格、取材,從早期至近期都有顯著的變化。「三三時期」深受胡蘭成教導影響,信仰大中國文化,早期作品如《擊壤歌北一女三年記》、《方舟上的日子》,無論散文或小說都是直接取材自家庭、校園生活,筆風純淨,浪漫而軒揚;走出校園接觸社會後,有《台大學生關琳的日記》(後曾易名為《時移事往》)開展了懷疑探索的精神;再有《我記得……》對當代台灣社會政治變化作犀利的批判;《想我眷村的兄弟們》表現出蒼涼感傷,散發「少年子江湖老」的歎喟;《古都》、《漫遊者》則流露放遊落寞的情結。(王德威,2002,頁113—133)朱天心的寫作形式,也從傳統寫實手法開始,逐漸過渡到散文式的議論小說,呈現出「城市無故事」的現代化之後的文學境況。

《想我眷村的兄弟們》正如其題所標示,是對眷村生活的懷想。其中包括《我的朋友阿里薩》、《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預知死亡紀事》、《袋鼠族物語》、《春風蝴蝶之事》,以及點題之作《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合共六篇小說,由台北遠流出版社在19925月出版。《想我眷村的兄弟們》這個短篇原載於19919月《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早在1982年,朱天心已出版了以眷村為題材的中篇小說《未了》。時隔十年,台灣從「中國化」到「本土化」,眷村實體與精神漸漸散失,作者急於為消失中的眷村留影紀錄,召喚眷村族群共有記憶,並深入探索眷村兒女融入外在社會的調適過程,以及政黨國族認同焦慮的心路歷程,可說是作者的重要代表作。

身為眷村中成長的外省第二代,朱天心在晚近作品中,族群的認同問題一直是寫作重點,同時因為這個主題是台灣現階段甚為敏感的政治話題,所以每當她有新作發表,即時引發諸多爭論。其實,朱天心的寫作,感應時代的經驗並非僅限於族群政治,還有作為女性對於日常生活樣貌的觀察和接受等境況。朱天心的「女性書寫」特質,表現在描摹情景事物非常細膩精準,更擅於以「物質記憶」重構文學歷史場景,將讀者帶回一個由流行音樂、廣告、服裝、食物、氣味……等要素組成的活生生的時代現場。

2000年聯合文學將朱天心的著作重新整理,出版了《朱天心作品集》共9本。另有《古都》日譯本的刊行。她又曾多次獲得「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與「洪醒夫小說獎 」、「台北文學獎」及「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等,是台灣當代重要的小說家。.

李昂

1947年台灣發生二二八事件,大批本土民眾遭受殺害或牽連受苦,從此埋下深創的歷史傷痕。台灣解嚴後,過去的政治禁忌不再受到制約。為了平反二二八事件,重組記憶的活動紛紛出現;而「追記歷史,還原真相」成為受害者家屬的重大訴求,甚至演化為一項重要的社會儀式。文學創作於此也沒有缺席,不少作家以這個事件為書寫對象。於是語言文字的再現功能,因為受到重視而引發更深入的思考。以下為你介紹小說家李昂如何以她敏銳的感覺、獨特的視野,對這段創傷歷史的還原儀式作多層次的審察。

李昂(1952—)台灣彰化人。16歲發表第一篇小說《花季》,露骨地刻劃少女的性幻想;繼後發表《人間世》、《昨夜》、《莫春》等篇,內容或探討大學生的性問題,或描寫性愛場面,引起當時社會廣泛的討論。1983年《殺夫》獲《聯合報》中篇小說首獎,因內容大膽呈現性及暴力,對當時文壇造成衝擊。《殺夫》出版後,曾改編成電影及電視劇,並有多國語言譯本。李昂的重要作品有《花季》、《愛情試驗》、《她們的眼淚》、《殺夫》、《暗夜》、《一封未寄的情書》、《迷園》、《北港香爐人人插》、《自傳小說》等。

李昂善於運用尖銳的筆觸,挑戰社會的禁忌與規範,並以人物的心理剖析來探討社會問題;尤其她就女性的情慾心理的描寫,更深刻入微。李昂更着意從女性的角度,由「性」進入小說人物的內心,又以「性」來衝破社會既定規範,挑戰社會的制約。1991年寫成第一部長篇小說《迷園》,將女性議題與政治議題結合,藉着家族史來重建台灣的歷史記憶,隱然為一則國族寓言。我們會選讀她的短篇《彩妝血祭》,探討她對再現記憶、敘寫歷史的看法。

《彩妝血祭》原與《戴貞操帶的魔鬼》、《空白的靈堂》、《北港香爐人人插》三篇合成《北港香爐人人插》一集,由台北麥田出版社於1997年出版。在這四篇小說裏,李昂主要以女性作為小說主角,凸顯政治人物背後的女性形象:她們或者是戒嚴時代,代夫出征的「悲情國母」(《戴貞操帶的魔鬼》);夫死妻繼的烈士未亡人(《空白的靈堂》);解嚴後急速竄起,以身體獲取權力的女立法委員(《北港香爐人人插》);以及苦守遺腹子,命運坎坷的二二八受難者親屬(《彩妝血祭》)。在四篇小說的不同場景中都出現一位「親反對運動的女作家」,全書各篇藉此而串連起來,而作家之介入現場,正象徵李昂要思考語言記述與還原真相的關係。

在《彩妝血祭》這篇小說中,李昂明顯將政治禁忌與性向禁忌及與二者相關的「真相」之「重塑」,作古今對照。在政治禁忌的情況下,50年前的二二八事件妻子為丈夫化妝,重塑完整的遺容,拍照以「存真」;在同性戀還是禁忌的50年後,王媽媽為死去的兒子化妝,化了女妝才算是還原兒子「真正」的(性癖好)面目。究竟「真相」應否經歷「化妝」?「化妝」後是否得其「真相」?「化妝」是否可以褪下現實的「假面」?小說中的王媽媽已被「神聖化」,兒子卻還是藏身「衣櫃」的同志,看來二人都未能以「真面目」示人。

小說中一場重演當年二二八事件的實驗劇,又引出演劇與歷史之間的模仿與再現的問題:「真相」如何「再現」?能否「再現」?再者,小說中出現的意象如錄影帶、「死寫真」、王媽媽的白婚紗照、幾次的上妝情節、重複多次「從此不免再假」 的話等等,都足以誘導讀者對「真相」呈現過程的省察。再加上女記者的視角和敘事聲音,加強了小說的「後設」成分,「敘 述」的行動本身就坦露於讀者面前。

在《彩妝血祭》一篇中,李昂透過二二八事件、同性戀等政治、性向禁忌的題材,以女作家、女演員、女化妝師等敘事主體的變換,呈現不同時空對立、「歷史」與「再現」混淆、「真實」與「虛構」錯置的多層次論述,引領讀者思考。成為禁忌的同性戀和二二八事件,因為它們的神秘,更引發人們的興趣,以期能一窺它的真貌。李昂藉着許多主題的交錯論述,更強化了文本的複雜性,使得讀者在作者刻意經營的交錯縱橫、盤根錯節的意象背後,要用心作更深刻的思考,進而質疑、批判所謂「真相」的意義。

張大春

張大春(1957—),山東濟南人,出生於台北,1982年輔仁大學中文系碩士。大學時開始創作小說,1976年以短篇小說懸盪,獲「幼獅文藝全國小說大競寫」 優勝獎,開始受到文壇矚目。爾後,張大春展開了個人豐盛的寫作生涯,相繼發表大量小說作品,並執筆時評專欄及文學評 論等,屢次獲得文學大獎。張大春的創作以小說為主,也涵蓋隨筆、時評、文學批評、散文等,作品頗豐。重要著作有小說集《雞翎圖》、《公寓導遊》、《四喜憂國》、《大說謊家》、《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我妹妹》、《撒謊的信徒》、《野孩子》、《本事》、《尋人啟事》、《城邦暴力團》等,評論集《張大春的文學意見》、《文學不安張大春的文學意見》、《小說稗類》等。

素有文壇頑童之稱的張大春,其小說極具個人色彩,以豐富的想像力,跳脫日常語言的陷阱, 從而產生對各種意識形態的解構作用。他的小說常常充滿着虛構與現實交織的流動變化,顛覆現實與虛構、真實與虛假的既定分野,極具魔幻寫實主義的光澤。張大春經常自我突破,創新書寫方法,不斷變化小說語言、形式、類型和題材,作品的類型包括新聞小說、都市小說、歷史小說、筆記小說、武俠小說等,技法時帶魔幻,後設色彩濃厚,是台灣當代非常出色的小說家。

我們選讀的張大春作品是一篇向歷史和記憶挑戰的短篇小說《將軍碑》。小說曾獲1986年「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原載198610月《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後來收入1988年台北遠流出版公司的《四喜憂國》。全篇小說的情節發展,以主角武鎮東將軍回憶個人生平為主線,描述這位外省籍的一代偉人遍歷北伐戰爭、抗日戰爭;年老退休後不久變成啞巴一樣,不發一言。但是,小說又寫將軍有穿越時空的能力,可以神遊過去、未來的歷史現場,與兒子維揚與為他撰寫回憶錄的傳記作家石琦爭辯,或者解說、甚至塗改歷史記憶。小說的敘事時間呈現並不依循線性的時間發展,往返穿梭不同時空,刻意凸顯記憶的錯雜零碎;對照小說中兩個男人(一父一子)、兩種年齡(一老一中年)、三種時間(過去、現在、未來),並把其間的價值理念加以拼湊、拆解,最後終於摧毀。

齊邦媛在《為又一個謬誤的時代立碑讀張大春的〈將軍碑〉》一文裏,道:「文字極度簡潔,不作任何主敘性的交代。增強了讀者追蹤情節的興趣……表面上看來,這是個以時間錯謬為主題的小說……實際上,它寫的是人類與時間搏鬥的努力……生命的寂寞也是此文的主題……敘事、佈局全經精心思索,不用一個多餘的字,不強辯自己不詳的「真理」,令人對新一代作家充滿信心!」(參考齊邦媛〈為又一個謬誤的時代立碑〉,《霧漸漸散的時候》,頁325—327)論者普遍認為這篇時空流動、現實幻想相錯交融的作品,具有魔幻寫實小說特點,是台灣當代小說對現實世界中的記憶及其書寫作出質疑的有力之作。

2017年8月6日 星期日

楊青矗

楊青矗(1940—),台灣台南縣人,童年隨父親移居高雄,曾在高雄煉油廠工作,又做過毛衫加工,還擔任過西服裁縫師傅。他在60年代開始從事文學工作,以寫工人小說而享譽文壇。
楊青矗曾因美麗島事件坐牢四年,出獄後於1987年結合本土派文學創作者,組成「台灣筆會」。他又致力於台灣語文的推廣和教學,積極編篡了不少台灣語文的讀本和辭典,並編選了台灣古體詩《台詩三百首》,加以注音、注釋和賞析。
楊青矗前期創作以中篇小說為主,結集出版的有《在室男》、《這時與那時》。主要代表作「工廠人」系列小說三卷:《工廠人》、《工廠女兒圈》、《廠煙下》。1983 年出獄後著有長篇小說《心標》、《連雲夢》等。
以《工廠人》為例,着力描述了臨時工的悲慘境遇。工廠為最大限度的壓縮開支、降低成本,大量僱用廉價勞動力。他們辛苦勞累工作幾十年也難以轉為正式員工,既無福利也無退休保障。小說中的粗樹伯尋死以求得撫卹金讓92歲的老父生活有所依靠,雖然如願,但老父也因為過於悲痛而成瘋,就是小說中要控訴的一個現象。楊青矗在此沒有刻意經營故事中的人物,心理描寫極少,風格以樸實為主,因為他的寫作目的在於現實意義,對日後工運深具啟蒙作用,是以有「工人作家」之稱。
王拓和楊青矗的小說都具有明顯的意識形態,特別是從階級立場去表現台灣工人、農夫、漁民的不平。過去也有不少台灣小說處理社會底層的人物的題材,但很多作者把它處理為人與命運的對決;王拓和楊青矗卻是直接視之為人與人的關係。人與命運對決是宿命的、不可改變的,頂多只能做到心靈上爭取到自尊和莊嚴,然而人與人的關係則有待於人自己去改善、去要求。以此為宗旨的寫實文學就要讓小人物有講話的能力,讓他們鳴不平,謀求改善環境。
然而,因為王拓等對政治態度抱持絕對正確的信心,有時會削弱他們對自己作品的藝術要求或者承擔。例如大力支持鄉土寫實文學的葉石濤,也發覺王拓由於「急於在小說裏面展開他的思想,所以往往無暇顧及小說的整篇情調,形式內容有時流於類型化。」(1991,頁 156—157)葉石濤又指出,楊青矗的小說「有時也免不了露出自然主義描寫過度的缺陷:而過份重視細節的結果,往往犧牲小說特有的藝術香氣。」(1991,頁157)又有評論家稱之為「使命文學」(何欣,1979,頁147—175)。這個現象也和台灣的政治社會生態有緊密的關係。

王拓

王拓(1944—)出生於台灣基隆市郊的小漁村,世代為捕魚為業的「討海人」。1970年發表短篇小說初作《吊人樹》於林海音主編的《純文學》雜誌,開始寫作小說及文學評論。1976年出版第一本文學評論集《張愛玲與宋江》及第一本短篇小說集《金水嬸》。1977年鄉土文學論戰發生後,小說作品成為論爭的議題焦點之一,王拓也捲入論戰,發表論述《是「現實主 義文學」,不是「鄉土文學」》等多篇文章。1978年開始走上參政之路。1979年因高雄美麗島事件被捕入獄,繫獄六年。在獄中寫作不輟,完成兒童故事三部及長篇小說《牛肚港的故事》 及《台北、台北》兩部。王拓的主要作品,有小說、文學評論及政治評論、政治報道。其他已出版著作有短篇小說集《望君早歸》,長篇小說《牛肚港的故事》、《台北、台北》,文學評論集《街巷鼓聲》及政治評論集《民眾的眼睛》,政治評論與報導《台外的聲音》。

《金水嬸》(1976)是王拓的重要作品,內裏包括《吊人樹》、《墳地鐘聲》、《海葬》、《蜘蛛網》、《祭壇》、《炸》、《一個年輕的鄉下醫生》、《金水嬸》八篇小說,在19701975年間寫成。 在小說集中,王拓展現其人道悲憫情懷與批判力道,讓讀者看到中下階層群眾的人生困境。當他們感受到社會轉變所帶來的壓力時,有人迷戀於貪慾的追逐,如小說《炸》中放高利貸的雜貨店老闆娘興旺嫂、《祭壇》中為了學位極盡逢迎巴結之能事的中學教師董德耀;有人以悖情絕決的言行與傳統及親情切離,如讓金水嬸引以為傲,擁有高薪高學歷,卻毫無意願承擔孝養之責的兒子們;亦有茫然掙扎於守成與出走的年輕一代, 如《海葬》裏的賴水旺、《一個年輕的鄉下醫生》的陳義雄;當然,也不乏善良溫厚、富有人情味者,如金水嬸。這些小人物的行徑或許突兀滑稽,或許守舊迂腐,但其中仍透顯出他們為了維持最起碼的生活條件與個人尊嚴而作出的努力。王拓被譽為「台灣寫實文學中新起的道德力量」(蔣勳,1978,頁 471—481)。

大河小說與使命文學

由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到鍾理和《笠山農場》,長篇小說有了開端,但其弘肆則有待鍾肇政的兩個三部曲:《濁流三部曲》(1979),及《台灣三部曲》(1980)。
鍾肇政(1925—)桃園龍潭人,日治時期畢業於淡水中學、彰化青年師範學校。擔任小學教師長達30年之久。鍾氏克服了戰後語言的障礙,努力學習中文,並積極創作,1951年發表處女作〈婚後〉,1957年起與鍾理和、廖清秀、李容春、陳火泉等7人通信往來,相互砥礪創作,並發刊《文友通訊》,為本土作家開闢作品交流的園地,藉以互通訊息及評介作品。1964年起輔佐吳濁流編輯《台灣文藝》,1965年編輯《本省籍作家作品選集》共10輯、《台灣省青年文學叢書》10冊,被視為台灣鄉土文學運動的重要起點。1990年時擔任「台灣筆會」會長。
鍾肇政大力推動台灣本土文學,鼓勵提攜後進青年作家,故被稱為台灣文學的「傳燈者」。在小說創作上,鍾肇政也有他的現代主義時期。他在60年代期間,刻意以現代主義的技巧融入小說,寫成《輪迴》、《大肚山風雲》等短篇小說集,但成績不算理想。主要因為他不擅長明快、緊密的語言節奏,思維偏向緩慢迂迴。這種表現方式在長篇小說發揮比較理想。1960年他寫成首部長篇小說《魯冰花》, 繼後撰寫《濁流三部曲》與《台灣人三部曲》,更能盡情發揮他的才華。其他重要作品有記錄原住民歷史的小說《高山組曲》之《川中島》和《戰火》、《卑南平原》等;又有以二二八事件為背景的小說《怒濤》。除此之外亦投入《公主潭》、《黃帝子孫》等多齣電視劇本編寫的工作。
《濁流三部曲》由《濁流》(1961)、《江山萬里》(1969)、《流雲》(1965)三部小說組成,全書透過一個台灣青年陸志龍心路歷程的描述,來觀照1943年到1946年,太平洋戰爭到「皇民運動」如火如荼展開的三年間的台灣社會,展現出在日本殖民統治下知識青年的壓抑、苦悶與掙扎。這部自傳色彩濃烈的作品,主角陸志龍自卑又膽怯,徬徨又猶豫,經歷一連串現實的試煉、精神的折磨,並追索自我的認同。鍾肇政在這三部曲式大型小說中呈現了殖民歷史傷痕下最真實的人性。
《台灣人三部曲》前後花費超過10年時間撰寫。第一部《沉淪》1968年出版,到1975年出版第三部《插天山之歌》,第二部《滄溟行》則於1976年發行。《沉淪》 的時代背景為1895年乙未割台前後;《滄溟行》書寫20年代台灣由武力抗日轉為文化抗日的歷史;《插天山之歌》 的背景為40年代太平洋戰爭最熾烈的時期。三部曲的時代跨越整個日本殖民統治時期, 透過台灣境內陸家三個世代的家族史呈現,濃縮地描繪了殖民歷史,開創台灣「大河小說」的新頁,在精神上繼承吳濁流的《亞細亞孤兒》之作,而其規模與技巧已遠遠超越,又刺激了後 進小說家如李喬《寒夜三部曲》、東方白《浪淘沙》等大河小說的創作。
楊照《歷史大河的悲情論臺灣的「大河小說」》文中指出大河小說源自法文的Roman-fleuve, 原指滔滔不絕的故事,19世紀後則與英國的Saga Novel或者德國的Sagaroman對應,特色是充滿濃厚的歷史意味,以一人或一個家族的連續經歷、甚至日常生活的細節,來鋪陳過去的社會風貌。楊照又以為,在台灣當代小說史上,雖早有司馬中原《狂風沙》等作比較接近大河小說,但其奠基之作還是鍾肇政的《台灣人三部曲》。楊照又比較了《台灣人三部曲》和李喬《寒 夜三部曲》的不同背景和意義。前者情緒比較激越,後者更要扮演通俗台灣史教科書的角色。隨後兩部野心雄厚的大河小說是姚嘉文的《台灣七色記》和東方白的《浪淘沙》。姚作文字粗 拙幼稚,歷史場景多有破綻;東方白之作則敘事手法老舊,未能深入刻劃主角心理。
台灣鄉土文學的寫實主義方向,還有一個分支指向台灣社會轉型而出現的階級矛盾。這方面的代表作家有王拓和楊青矗

黃春明的小說《兒子的大玩偶》,如何借用現代主義的技法,從事鄉土文學的寫作,其優劣如何?

從黃春明這篇小說,可以見到現代主義技法的不少特色。首先是時間局限在一個小的範圍—從午後到晚上的大半天。然而,這卻能表現主角坤樹的人生的重要轉折點—「自我」身份失落的意識以至無奈的、默默的接受。另一方面,黃春明把「自我」意識的省思這個現代主義慣見主題,毫不突兀的轉接到用寫實形式來描寫鄉鎮生活的小人物,引領讀者進一步深思當時台灣從農業社會漸漸轉化成工商業社會的過渡時期,在新舊社會的轉換當中,工業產品以及商業機能所夾帶而來的文化衝擊。「廣告人」是商業機能的工具,「真我」只能被壓抑在商業假面之下。
黃春明又利用坤樹在故事中的行動:作為「廣告人」所要作的單調和孤獨的工作,如小說中坤樹的心裏話:「每天同樣的繞圈子,如此的時間,真是漫長得怕人」;除了兩條腿活動外,他的腦子也自然而然的活動起來。於是,現代主義最常用的技巧—意識流手法,就合情合理的得到應用,視野鑽進了坤樹的內心世界去。
當坤樹的心聲由敘述者一一交代的時候,他對生活中各種經驗的反應,也出現了深淺不同的層次。黃春明在小說中大量使用括號,以映照坤樹口講的說話和心裏的說話。於是外在的現實世界就與內在的心靈世界互動起來。用小說內坤樹的話就是:「以現在的想法去批判」。黃春明就以這種方式,從小說人物的角度對現實提出抗議,「大伯仔」的白眼、「戶籍課」人員的官僚作風等;又或者不加批判,而是表達情意,尤其他和妻子之間相濡以沫的感情—在現實中口角爭吵的背後,是內心的關懷體貼。
黃春明對語言的敏感,也轉化而為寫實的利器。例如小說結尾描寫坤樹的失落和焦慮造成壓抑, 黃春明就以「我,我,我……」來交代,無須細細解說,坤樹複雜難宣的感受也就清晰地呈現出來;小人物的遭際哀愁,也迴盪在這樣不知怎麼點明的淡淡意緒之中。這也是黃春明高明的地方。
總而言之,黃春明雖然借用了許多現代主義技法,但卻又能保持鄉土小說的寫實風格,顯示俗世人情中的溫暖和包容。

王禎和

王禎和(1940—1990),台灣花蓮人,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大學時結識白先勇、陳若曦、王文興、歐陽子等人,深受啟發。他曾在《現代文學》雜誌發表《鬼北風人》,頗受重視, 被視為是他文學生涯的起點。王禎和的主要作品為小說,以短篇居多,最著名的作品為《嫁妝一牛車》。計有短篇小說集《寂寞紅》、《三春記》、《嫁妝一牛車》、《香格里拉》,中短篇小說集《人生歌王》,另有長篇小說《美人圖》、《玫瑰玫瑰我愛你》。其中《嫁妝一牛車》、《美人圖》、《玫瑰玫瑰我愛你》曾由王禎和親自改編為劇本,拍攝為電影上映。除了小說外,王禎和另有劇本《春姨》、《望你早歸》、《大車拼》等作品。最後之作為未完成的小說《兩地相思》(共12章,但只完成至第8章),逝世後發表。

王禎和的創作深受張愛玲以至喬艾斯(James Joyce, 1882—1941)小說意識流的表現手法影響,作品多採用單一敘述觀點,模仿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靜止鏡頭」電影美學。敘事程序多作跳躍式前後割接拼湊。他的小說內涵深植於花蓮鄉土小人物,以戲謔的方式表達內心深沉的悲傷。正如其他鄉土作家,王禎和對台灣鄉土在殘破過程中所產生的種種小人物故事,細緻觀察,加以呈露,不過他在敘述與鋪陳情節時,多了一份捉狹惡作劇的態度。論者以為王禎和承傳了中國寫實小說中異於魯迅等「感時憂國」的另一個「戲謔傳統」(王德威,1986,頁 148—182)。

王禎和前期的代表作《嫁妝一牛車》(1967)發表於陳映真、尉天聰等主辦的《文學季刊》。這篇小說以詼諧的文字將人生無奈卑微刻劃得入木三分,使人莞爾之餘,不禁心生悲憫。萬發想要一台自己的牛車,妻子阿好希冀有個彌足萬發殘缺(耳聾、性無能、經濟無能)的對象;隔壁搬來成衣販簡仔,因而發生三角關係。整個事件並不是簡仔刻意安排或阿好蓄意出軌,而是金錢誘惑着三餐無繼的萬發一家。小說的結局是大團圓的假象,撞死人的萬發出獄後,簡仔送上一台牛車作為共妻的「嫁妝」,三人繼續心照不宣地生活。故事是個喜劇,又是個悲劇,卻更像是鬧劇。王禎和擅長塑造進退失據的尷尬場面。在追求尊嚴與蒙受屈辱之間,最容易暴露人性脆弱的一面。《嫁妝一牛車》曾於1984年拍攝成電影,劇本由王禎和親自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