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6日 星期六

揚雄的文學觀:「詩人之賦麗以則」說

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
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死不免於勸也。」.或問:「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賦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則奈何?」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
或曰:「女有色,書亦有色乎?」曰:「有,女惡華丹之亂窈窕也,書惡淫辭之淈(gŭ,粵音滑,混亂污染)法度也。」(《法言.吾子》)
這是揚雄對賦的一些評,也「辭賦,是中國古代文學的一類,發端於先秦而盛行於兩漢。漢初有些辭賦內容還比較充實,語言形式也較為質樸,武帝之後帝王好大喜功,文人競相作賦以歌功頌德,這些作品則大都成為「拍馬」和「侑酒」的工(魯迅評語,內容空,互相模,很少有真情實;形式上日趨華美,堆砌辭藻,精工雕琢,鋪錦列繡。如何評價這種盛行的、統治文壇的作品,是漢代文學理論的重要問題。
揚雄本人就是著名的辭賦大家。他早年熱衷於作賦,先後創作了《蜀都賦》、《甘泉賦》、《河東賦》、《羽獵 》、《長楊賦》等大批具影響力的作品。但是晚年他寫《法言》時,回過頭來總結自的辭賦創,卻悔恨「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這中間他是經過深刻,甚至是痛苦的反思:為什麼他要批評漢賦,而且是嚴厲的抨擊?
首先因為它們失去了諷諫的社會功能,而流於對當權者的阿諛奉承。這在揚雄看來是不可原諒的弊病。揚雄是宗奉儒家文學 ,儒家傳統文論本「美」、「刺」二,他卻強調文學作品的意義只在於諷刺批「諷!諷則」這是比較可貴的。
與此相,揚雄提出了著名的觀「詩人之賦麗以,辭人之賦麗以」這裡所說「詩人,是指先《詩經》三百篇的作者「賦」原本《詩經「六義」之,在這「詩人之賦」就是《詩經》三百「麗以則」是美麗而有規則法,恰到好「麗以淫」則是漂亮而超越了規,太過分什麼太過分了呢?是辭賦作品的辭藻形式超過了內容,與之不相稱。看來揚雄並不反對辭賦創作「麗,只是強調「麗」得有原則,要與內容相匹配,而不應喧賓奪主。這也是本於傳統的儒家文藝思想「盡善盡美」、「文質彬彬」諸理,是運用儒家文論原則對漢賦進行的具體批評

2019年3月31日 星期日

揚雄的文學觀:「心聲心畫」說

言不能達其心,書不能達其言,難矣哉?惟聖人得言之解,得書之體。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滌之,灝灝乎其莫之禦也。面相之,辭相適,捈(音shū,或tú,同吾切,音徒,引也,牽引之意)中心之所欲,通諸人之嚍嚍(jìn,憤憤)者,莫如言:彌綸天下之事,記久明遠,著古昔之 hūn,粵音昏,不明),傳千里之忞忞(mín,粵音民,心所不了也)者,莫如書。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法言.問神》)
揚雄是文學史、文論史上著名的「好為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說.蘇《答謝民師書》評語)的,這段話中就用了不少古僻字。但仔細體察其文意,卻並不怎麼深奧,這段話實際是以先秦著作《易傳》為藍本,發揮了兩層理論意義。
,它發揮《易.繫辭》「子『書不盡,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子『聖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繫辭焉以盡其」這一段文,首先也關注到人類的書面語(書、口頭語(言)和主體心意之間的矛盾,不太容易統一。但接下來就推出儒家聖人,認為聖人就能夠純熟地掌握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以表達自己的心意。
揚雄在這裡忽略或者有意捨棄了《繫辭》中「聖人立象以盡意」這一對後世文論思想具有深刻啟迪意義的理論命題,就這一點說,他比《易傳》的思想顯得簡單和保守。但是,他也有發揮得好之處,如認為經過聖人的創造和運用,人類的「言」和「書」 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功能作用。而且二者分工明確,不能相互取代:人們面對面地交流感情、表達思想,要用口頭語言;而記述天下大事,談古論今以傳於千里之外,留於萬載之後,則必用書面語言。這層意思闡述得很不錯,頗有新意。
其二, 這段話後半部分是發揮《易傳.文言》 中「 修辭立其誠」的著名觀點,主張大凡人的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都是其心靈的顯現和迹,心聲,心畫」因而接受者通過考察一個人「言」「聲,就能分辨出其人道德修養之高,精神文明之程「聲、畫,君、小人見。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這一層意思發揮得更好,特別是用形象化的語言凝鑄成「心聲心畫」這個精闢的理論命題,令人一見就印象深刻,難以忘記。
總括起來,這段話的宗旨是論述人類的心靈世界和口頭語言、書面語言(包括文學作品)之間的關係,其觀點是本於先秦儒家文論並作了發揮,強調人的心意—語言—文章作品三者的 同一性,即其可以統一的性質,而不像老莊道家文論那樣誇大「書」、「語」、「意」三者之間的矛盾一,反「貴言傳書,斷言人類的書籍全都「糟粕」。很可能,揚雄在這裡就是針對道家文論輕「言」貶「書」之論而發的。
順便說一下,對於揚雄在此處提出的「書,心畫也」的著名論點, 後世書法家、書法理論家往往將其當成書法理論看,大約從北宋書論家朱長文開始,至今愈演愈烈。其實這是一種誤 ,揚雄這裡所說「書,確切的內涵是書,絕對不是指書法作品「書為心畫」說是文學理論命題,而不是書法論

2019年3月18日 星期一

揚雄的文學觀:「明道—徵聖—宗經」說

揚雄,是西漢著名的學者和辭賦家,也是一位具影響力的文論家。傳世著作有《法言》、《太玄》、《方言》和多篇辭賦等。他在文學理論批評方面的思想,多見於《法言》一書,其要點,一是「明道—徵聖—宗經」說,二是「心聲心畫」說,三是「詩人之賦麗以則」說。
「明道—徵聖—宗經」說
荀子「道—聖—文」三位一體的文學思想。揚雄的「明道—徵聖—宗經」說,和荀子之論是一脈相承的,但是比荀子闡發得更為詳細深入,使這一重要的傳統文學思想初步系統化了,並且帶有明顯的漢代經學的特徵。揚雄有關這方面的論述主要有:
或問「道」,曰:「道也者,通也,無不通也。」或問:「可以適它與?」曰:「適堯、舜、文王者為正道,非堯、舜、文王者為它道。君子正而不它。」
或問「道」, 曰:「道若途若川,車航混混,不舍晝夜。」(《法言.問道》)
好盡其心於聖人之道者,君子也。人亦有好盡其心矣,未必聖人之道也。多聞見而識乎正道者,至識也;多聞見而認乎邪道者,迷識也。如賢人謀之,美也,詘人而從道;如小人謀之,不美也,詘道而從人。(《法言.寡見》)
觀書者,譬諸觀山及水;升東嶽而知眾山之邐迤也,況介丘乎?浮滄海而知江河之惡沱也,況枯澤乎?舍舟航而濟乎讀者,末矣;舍五經而濟乎道者,末矣。棄常珍而嗜乎異饌者,惡睹其識味也?委大聖而好乎諸子者,惡睹其識道也?(《法言.吾子》)
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好說而不要諸仲尼,說鈴(鈴聲細小,喻分量輕而影響微)也。君子言也無擇,聽也無淫。擇則亂,淫則辟。述正道而稍邪哆者有矣,未有述邪哆而稍正也。孔子之道,其較(通「皎」)且易也。(《法言.吾子》)
或曰:「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將誰使正之?」曰:「萬物紛錯,則懸諸天;眾言淆亂,則折諸 聖。」或曰:「惡睹乎聖而折諸?」曰:「在,則人;亡,則書。其統一也。(《法言.吾子》)
書不經,非書也;言不經,非言也。言、書不經,多多贅矣!(《法言.問神》)
上面集中引述幾段《法言》之語,目的是讓你能夠比較完整地了解揚雄這一套思想的全貌。在這些話語裡,明道、徵聖、宗經是綜合在一起論說的,但大體上也有個前後順序
前面兩段材料主要談的是「道」,從中可以看出揚雄所說之「道」,是兼容了先秦儒、道兩家之「道」的內涵,首先是道家所謂宇宙萬事萬物的本體和運動規律之「道」,故云「道若途若川」,「無不通也」。
但接下來就重點強調他所說的「道」,是儒家「堯、舜、文王」等聖人的「正道」,即以仁義道德為內容的社會政教之「道」,而不是「它道」,即其他諸子的「邪道」。
那麼,這種「道」 究竟是靠什麼人闡明的呢? 靠的是儒家聖人,特別是孔子。而聖人又是用什麼手段來辨明和傳播「道」呢?用言論和經書。所以,後人要想認識和把握「道」,就必須徵諸聖人:「眾之淆亂,則折諸聖」,若聖人尚在世,則詢問其人;聖人已死,則閱讀其書。特別是無論「好說」抑或「好書」,都要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即「要諸仲尼」。
這樣,揚雄就在繼承先秦儒家文論的基礎上,進一步確立了「明道—徵聖—宗經」的傳統文學理論模式,其重心所在是「宗經」,因為他所說的聖人俱已亡,只留下寶貴的經書世代相傳,遂成為衡量一切言論和文章作品的神聖準則。故曰:「書不經,非書也;言不經,非言也。言書不經,多多贅矣!」 

2019年3月11日 星期一

司馬遷的文學理論批評:「發憤著書」說及「實錄」精神

司馬遷是中國古代最著名的歷史學家,同時也是一位文學家。他的父親司馬談是歷史家,在漢武帝初年任太史令。因此,司馬遷早年受到良好的經學和史學教育,青年時代又遠遊大江南北,足跡遍及全國。後來他繼承父職任太史令,於公元前104年開始寫作《史記》。公元前98年,好友邊將李陵兵敗投降匈奴,他上書為之辯護,觸怒武帝,下獄治罪,被判處宮刑。遭此身心之辱,他想到了自殺, 但又顧念《史記》尚未完稿,於是忍辱負重,終於完成了這部洋洋一百三十卷的不朽巨著。
《史記》不僅是一部最重要的史書,而且也是精采的傳記文學,是古代散文的典範,在中國文學史上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魯迅譽之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漢文學史綱要》),《史記》可說是當之無愧。
從實際上看,司馬遷的文學思想和《史記》的寫作原則,也的確對後世的中國文學、文學理論影響很大。其中主要的是「發憤著書」說及「實錄」精神。
「發憤著書」說
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史記.太史公自序》)
上述這段話,在司馬遷所撰的另一篇文章《報任安書》中幾乎完全相同地出現過,說明這是他經過深思熟慮後才提出的,這就是著名的「發憤著書」說。
這裡所說的「發憤」,可有二義:一是指自己感覺不滿足而努力 去作,「憤」通於「奮」字。 如「發憤圖強」、「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三字經》)等。有的學者主張應從這種意義上去理解司馬遷的思想,那麼,所謂「發憤著書」,也就是努力寫作、勤奮著書。二是指發泄心中鬱積的憤懣之情。從本文所舉八個例子和最後概括提出的「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以及《報任安書》中「退論書第以舒其憤」來看,司馬遷的本意主要當是指後一種。
但是他所列舉的例子有的只是民間傳說,如「左丘失明」例;有的與事實不符,如「韓非囚秦」 和「不韋遷蜀」 二例, 韓非、呂不韋的遭受厄運都是在著書之後。那該如何理解呢?其實司馬遷寫這段話時並非以嚴格的史學精神來立論的,而是以文學的筆墨來論文學之事,他先是想到一些優秀著作(如屈原的《離騷》等)皆是身處逆境之人,為發泄鬱悶之情而作,覺得這是一條普遍規律,然後又引幾個例子以加強說服力。我們不必計較其具體例證是否都經得起推敲,而應去著力領會它的精神實質。那麼,「發憤著書」這一思想在文學理論批評上究竟有何意義呢?
首先,「發憤著書」說是一個正確的、接近於真理的文學理論命題,它完全符合中國古代社會文學創作的實際情況。我們只要翻開一部中國文學史,確實可以看到一個規律性的現象,即傳世的優秀作品大抵都是「發憤之所為作」:或者是蕩氣回腸、催人淚下的悲劇,或者是憤世嫉俗、嘻笑怒罵的諷刺喜劇,可以說都是作者血和淚的結晶,所以它們也能夠喚起接受者(讀者、聽眾或觀眾)的共鳴。廣而言之,世界上其他國家和民族的古代文學大體上也是如此。司馬遷揭示出這一文學寫作的普遍規律,是很有意義的。
其次,「發憤著書」說是一個進步的、促進中國文學發展的理論命題。它雖然還是屬於儒家文論的宏觀體系,但是和上面講的《毛詩序》的文學思想是不太一致的。
《毛詩序》是正統儒家 文學理論在漢代的代表,也提出了許多有價值的理論,但是在思想傾向上是保守的,這反映在它對文學「發乎情,止乎禮義」、「主文而譎諫」等要求上;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不同於這種有條件「諷諫」說,他只講「發憤」,不講勸諫,不講直接為現下的教化服務,不講「止乎禮義」和「主文而譎諫」,思想比《毛詩序》要積極進步得多。
與此同時,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又不同於道家文學思想的鄙薄功利、超然世外,他所說的作家的「憤」,大都是由不合理的社會現實, 特別是政治的黑暗和殘酷造成的,「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所以要用文章作品將這種憤懣發泄釋放出來,實際上就是對邪惡的社會政治勢力進行抗爭和批判,他的目光還是關注著現實的。並且他的目光也關注著將來,非常看重這種「憤世」之作的長遠意義,「述往事」的目的在於「思來者」,「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這也是一種積極入世的文學思想,具有深厚的歷史責任感,所以是非常可貴的。
再次,司馬遷所提出的「發憤著書」這一既正確又進步的文學思想,當然在理論上也有所繼承, 如《 詩經》作者唱出的「心之憂矣,我歌且謠」(《魏風.園有桃》),「君子作歌,惟以告哀」(《小雅.四月》);又如《楚辭.九章. 惜誦》所吟的「發憤以抒情」;還有《論語》中孔子所說的「詩可以怨」 等思想材料,都會對司馬遷有所啟迪。 但上述《詩經》和《楚辭》中的詩句還是就具體作品和一時的創作而發,是樸素的、感受性的言論;而孔子所說則是從讀詩、用詩的角度來立論的,都沒有形成理論形態的文學創作思想,到司馬遷「發憤著書」說的提出,才對這種普遍的創作現象進行了總結概括,昇華為一個深刻而又精闢的文學理論。
最後,由司馬遷正 式提出的「發憤著書」這一文學思想,在後世文論史上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形成了一個很重要的傳統理論,認同和闡發這一思想的,歷代都不乏其人。其中除了唐代韓愈的「不平則鳴」說和北宋歐陽修的「窮而後工」說因為有特殊貢獻這裡擇要列舉幾家,以見這一重要傳統文學思想之梗概:
賈誼不左遷失志,則文采不發。(西漢末.桓譚《新論.求輔》)
蓋《風》、《雅》之興,志思畜憤。(南朝.劉勰《文心雕龍.情采》)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唐.杜甫《天末懷李白》)
故憤憂怨傷之作,通計古今,計八九焉。世所謂文士多數奇,詩人尤命薄,於斯見矣。(唐.白居易《序洛詩》)
詩人況又多窮愁,李、杜亦不為公侯。(北宋.王安石《哭梅聖俞》)秀句出寒餓,身窮詩乃通。(北宋.蘇軾《次韻仲殊雪中遊西湖》)
天恐文人未盡才,常教零落在蒿萊。不為千載《離騷》計,屈子何由澤畔來?(南宋.陸游《讀唐人愁詩戲作》)
太史公曰:《說難》、《孤憤》,賢聖發憤之所作也。由此觀之,古之賢聖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吟也,雖作何觀乎?《水滸傳》者,發憤之所作也。
(明.李贄《忠義水滸傳序》)
《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後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晚清.劉鶚《老殘遊記自序》)
「實錄」精神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頗為自信地說:他發憤創作的《史記》一書,其宗旨是「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也就是探究宇宙和人生之間的至理,通曉歷史衍變發展的規律,從而完成一部自成體系、自有風格的史傳文學著作。我們翻看《史記》,發現他的目的是實現了,此書確乎有自己的寫作原則和風格。
那麼,這種原則和風格究竟是什麼呢?簡而言之,就是秉筆直書的「實錄」精神。「實錄」二字首先是西漢後期的揚雄在《法言》中對《史記》的概括,之後,東漢早期的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的「論讚」中作了更為明確的論述:
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才,服其善述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
這裡所說的「實錄」精神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說作為史傳文學的《史記》,其所記或人或事都有根有據,經得起核實;二是說《史記》對所寫人物,褒貶態度鮮明而又正確。就《史記》 中最精采的人物傳記來看,一切記載不一定都是信史,也不必那樣苛求;關鍵是作者褒善貶惡的態度,即「不虛美,不隱惡」的寫作原則,這是「實錄」的靈魂。當然,所謂作者的褒貶態度,大都是寄寓和溶解在作品的客觀敘述描寫之中的,所以「 實錄」原則也就具體體現在對素材的選擇取捨上,例如《史記》裡對本朝開國皇帝劉邦的評價,司馬遷就是本著「不虛美,不隱惡」的原則,把他描繪成既是亂世梟雄,又是流氓無賴的形象。《史記》所開創的這種「實錄」精神,對後世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2019年3月4日 星期一

《毛詩序》諷諫說、「發乎情,止乎禮義」說

諷諫說
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毛詩序》)
這幾句話在後世也非常有名, 經常被詩人、 作家和文論家引用。其中前一句「上以風化下」,是教化說,指統治者可以利用詩歌來實施教化,規範臣民的品德言行,即上文所謂「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後幾句則是強調在下的臣民百姓可以把詩歌作為諷刺批評的工具,對在上的統治者進行規諫,促使他們更正過失,改良政治。這種觀點是積極的,對詩歌和文學的創作發展很有好處。特別是後二句「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更為歷代具有進步思想傾向的詩人、作家和文論家所歡迎,經常引用來為文學創作爭取自由的動力。
但是,我們也要看到,《毛詩序》提出的「諷諫」說既有積極的一面,同時也有保守、消極的另一面,因為它在這段話中還有不可忽視的一句:「主文而譎諫」,即要求詩人在「以風刺上」時,應該把話說得委婉含蓄一些,不能直率地批評。
與此相關的是,《毛詩序》還提出了另一個著名論點—「發乎情,止乎禮義」。
「發乎情,止乎禮義」說
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毛詩序》)
這裡所說的「發乎情,止乎禮義」,並不符合《詩經》中那些「變風」、「變雅」作品的實際情況,可以看作是《毛詩序》作者的主觀願望和要求。它後來一直成為歷代統治者約束文藝創作的教條。這兩句名言似是而非。表面看來,它首先肯定了詩歌是「發乎情」的,而所謂「止乎禮義」,如果抽象說來也不是全無道理的,因為任何時代、任何社會也不會允許文藝作品中的言情毫無節制、放縱泛濫。但是從實質上看,這裡的「禮義」, 是有特定的歷史內涵的,就是指忠、孝、節、義等傳統禮教。
從中國古代詩歌史、文學史的發展看來,這句話實際上起到了約束文藝創作的不良作用,在某些時候甚至成了禁錮詩歌女神的牢籠。其作用主要是消極的。正因這樣,它也遭到了歷代有成就、有見識的文藝家的激烈抨擊。

《毛詩序》詩與政通說、「變風變雅」說

詩與政通說
《毛詩序》還有一項理論內涵,就是揭示了詩歌與社會現實的關係問題:
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毛詩序》)
這段,在秦漢之際其他書籍《呂氏春秋》、《禮.樂記》中也有著錄,其首創權不曉得應歸屬哪家,但同一時代有多家著,足見其備受時人之重。它的核,是講文「音 都是時代社會政治的反映,因而可以從文藝裡考察一個時代的社會政治狀「治世」文藝的特點是安祥而又快,原因是當時的政治清明和「亂世」文藝的特點是怨恨而又躁,原因是當時的政治乖戾混「亡國」文藝的特點是哀傷而又思,原因是當時百姓已困苦不堪。
這種對文藝和政治關係的觀點,無疑是來自先秦的儒家文藝思想,它《左傳》所記載「季札觀樂」、孔子「詩可以觀、孟子「知人論世」等理論是一脈相承的。
這種觀點有其正確和深刻的一面,也有絕對化的弊病:詩歌乃至所有文藝,就其總體而言,固然都是時代社會的反映,但就具體作品來說,它們和時代社會政治的關係並不總是一一對應的。
《毛詩序》從它所認定的這種文藝總規律出發,重點考察和論述了「亂世」和「亡國」詩歌的創作情況,又提出了「變風變雅」說。
「變風變雅」說
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風其上,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毛詩序》)
這段話中所謂「變風」、「變雅,是《詩經》中改變了常調「風」、「雅」作,後世經學家和文論家的詮釋繁瑣而多歧,簡單理解就是指世道變壞的時代所產生的詩歌。這些作品之所以出現,乃是由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它們的出,又會對這種不良的社會政治起到針砭批評的作「吟䡝情,以風其上」,「風「諷」。這樣《毛詩序》就提出了諷諫說

《毛詩序》「六義」說

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毛詩序》)
這幾句話是對《詩經》的創作經驗、創作規律的總結,所謂「六義」「義,可理解為原、規律或者類。這種總結和分類不是始《毛詩序,早在先秦《周.春官》中就有「大師教國子六詩」的記載,其具體內容與排列順序和上述《毛詩序》之說相同。但是,此「六義」說在後世文學理論批評史上受到歷代詩論家特別的關注,顯然與《毛詩序》大有關係, 這不只是由於《毛詩序》的地位高,影響大,還因為它把「六義」說作為重要的理論而提出,並且作了闡述。
《毛詩序》主要闡述「六義」中的「義「風」、「雅、「頌」三項:
風,風(fèng,粵音諷)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
是以一國之事,係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至也。(《毛詩序》)
「風,是風、教(第一段引文材料中的第二「風 字讀去,作動詞,拂動之意,即認《詩經》中的十五「國風」都是像風拂萬物一樣,能夠對人心起著巨大的教化作用「風以動,教以化之。同「風」詩取材範圍比較,是寫一個諸侯國之,通過詩人自己的感受表現出「是以一國之,係一人之本。所「雅,即正的意,是描寫和評議國家政治大事的作「言王政之所由廢興,同時取材範圍比較,是「天下大事」。所「頌,是用藝術形象表現天子功德業績的作「美盛德之形容,目的是向祖先和神靈匯報「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
《毛詩序》《詩經「風」、「雅」、「頌」的詮,基本上都是根據儒家文藝理論的「詩教」說來立論的,強調各類詩歌的政治教化作用。當然它也關注到詩歌的一些審美藝術特徵,諸如「風」詩所「是以一國之,係一人之本,就意識到藝術創作以小見大的典型概括原則;論「頌」詩所說的「美盛德之形容,就談到了藝術創作的形象化特,但都是比較簡單、朦朧的。
後世文論家《毛詩序》的基礎,又「風」、「雅」、「頌」進行深入的研究,例如唐代孔穎達在疏證時提出了「風、雅、頌者,詩篇之異體」說,主張三者是《詩經》的三種體裁之分類。近代學者多宗其,並進而提「風 」、「雅 」、「頌」原本是三種樂歌之名,是按音樂曲調之不同來劃分「風 是地方音樂曲調「雅,是正,即周王朝首都一帶的音;「頌,有頌歌義,是帝王們祭祀宗廟時所用的樂曲
「賦」、「比」、「興」的含《毛詩序》本身未作具體詮釋。但是由於它突出標舉出來,遂引起後世文論家們的普遍興趣,認為這三「義」的理論內涵非常重要,不僅是對《詩經》寫作經驗的總結,而且對所有詩歌乃至文學的創作都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於是紛紛參與解釋和闡發,觀點多不勝數。
要而言,多數文論家認「賦」、「比」、「興」三者都是詩歌藝術的表現手法,具代表性的說法如唐代孔穎達所疏證的:「、興,詩文之異辭」具體,所「賦,是鋪陳描寫之意,指直接敘述事物、描寫景物來表達內心的情志,即南朝文論家劉勰所釋:「賦者,鋪也,鋪采(chī,粵音雌)文,體物寫志也。」(《文心雕龍.詮賦》)
「比 、比擬之,即東漢鄭眾所釋:「比者,比方於物。」(據孔穎達《毛詩正義》引)或如南朝鍾嶸所說:「因物喻志,比也。」(《詩品.序》)
「興,是興、感發之,特指詩人於無意中接觸某一景物或事物, 從而觸發了蘊藏在心底的情思,隨即將其捕捉住,描繪下來並抒寫開去。即宋代李蒙所說:「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也。」(據王應麟《困學 記聞》引)或如朱熹所說:「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
後世詩論家中還有一派在詮釋《毛詩序 「六義」說時,將「比」、「興」這兩種藝術表現方,與其所表現的內容聯繫起來理解,即認為它們都與美刺教化相關。此說始於東漢鄭玄:
「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於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孔穎達《毛詩正義》引)
這種解釋,對後來的文學理論批評也有很大影響,以至於一說起「比興」二字,往往就是指詩歌有現實教化的內容和意義。例如南朝劉勰、唐代白居易、宋代梅堯臣等文論大家都曾在此意義上「比興」。與鄭玄不同的是逐漸「美」「刺,認為「比」、「興」二者都是以諷刺批判現實的醜惡事物為其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