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2日 星期三

寫「生活」和「性」苦悶小說的郁達夫

五四現代文學勃發之時,郁達夫是第一批最活躍的小說家。郁氏曾留學日本,當時日本流行的「私小說」(身邊小說)對他影響極大。他將自己的真實生活和情感遭遇都寫入小說裏去,是個性真誠的小說家,也是天才的小說家。他的小說就像一股驚世駭俗的飆風,將現代小說導入新的方向。他的作品一出現,就吸引很多讀者,帶來很多爭論。


小說的分期發展和整體特色
郁達夫的創作歷程大約可以1927年為界,分作前後兩期。前期作品都有自敍傳的性質,感傷情調和浪漫色彩十分濃烈。這個時期的代表作,除成名作《沉淪》外,還有《春風沉醉的晚上》和《薄奠》,這兩篇作品的主題都較積極,文筆也細膩可讀。後期作品雖仍顯示郁達夫精神上的矛盾和痛苦,如《她是一個弱女子》和《迷羊》都有感情暗晦的成分,但《東梓關》和《遲桂花》卻很清新。

郁達夫的作品大多以親身經歷和心境為題材。他留學日本時,正是日本大正年間「私小說」文學流行時期。當時的日本作家每將自己的經歷化為小說題材,從田山花袋到志賀直哉、葛西善藏、德田秋聲等,對郁達夫都有着影響。小說裏的主人公都以個性獨特的「零餘者」(無辜被社會排斥、放逐、遺忘,無力掌握自己命運的人)形象示人,這個人物或稱「他」,或稱「我」,或稱「于質夫」,或稱「郁先生」,儘管稱謂不同,但在文學的自我表現上,都是「主觀自我形象」與「客觀藝術形象」相統一。身懷大志而報國無門,貧病交迫等等,都是他們的共同表徵。郁達夫的自敍傳式小說,並非所有內容都是他自己的生活紀錄。他的小說寫得很有真實感,讀者容易投入,覺得小說內容是作者的親身經歷。郁達夫作品的主人公通常不是作家就是知識分子,很容易使人覺得那都是真實的紀錄。不過,小說和自傳始終是不同的,把個人材料變成小說題材,必須作藝術加工,不能只把小說主角改稱「我」,再平鋪直敍地演述自己的事。

郁達夫的小說不是普通的愛情故事或抒情作品,他還帶着時代氣息和青年的共同苦悶,把很多別人不敢公開明言的都披露在作品上。這點時代的共同意識,共同的苦悶在他的作品裏,就是感傷的情調和灰色的抒情。他的作品充滿對現實的失望,申訴生活的坎坷,不是潦倒貧窮就是情感失意。社會的畸形和人性的殘缺,把小說塗抹得很傷感,悲劇意識極濃。

郭沫若在〈論郁達夫〉說:「他(指郁達夫)的清新的筆調,在中國枯槁的社會裏好像吹來了一股春風,立刻吹醒了當時的 無數青年的心。」 郁達夫小說用筆細膩清新,寫女性、敍情感、描景致,均絲絲入扣,生動自然;心理描寫細致深刻,繪情烘實,將人的性格與心理反應緊緊扣在一起,像一段段活生生的內心戲;並能以景烘情,絕不是乾巴巴的畫面。

郁達夫的小說很個人化,對異性或性愛的描寫都有其獨特技巧,周作人就曾說過:「他(郁的作品)是受戒者的文學,而非一般人的讀物。」 以道德的角度來說,郁氏小說某些題材是有問題的,然而,正因為這句話,郁達夫小說才會有這麼多人閱讀,他的小說才會愈寫愈出色。郁達夫的自我暴露、自我素描給文壇吹來一股特別的風。

現以郁達夫的短篇小說《沉淪》、《春風沉醉的晚上》和《遲桂花》,賞析當中的特色。

《沉淪》
小說取材於作者留日時的生活寫實,描寫青年學生被壓抑的性苦悶和被歧視的痛苦,控訴尖銳,呼號悲壯,小說以驚人的取材和大膽的描寫震動五四文壇。小說裏的「我」 以「支那人」身份留學日本,結果受盡白眼和輕侮,被看成比「賤賊」還不如的豬狗。他深感孤寂冷酷,患着嚴重的憂鬱症,懇切地盼望國家富強起來。另一方面,他因渴求愛情而有強烈的性苦悶,結果要以窺浴、嫖妓等不良行徑來作紓解。到最後,憂鬱不止,苦悶增加,心結太緊而不能自我開解,終於投身大海自殺。自沉前,他遙望故國,高聲呼喚:「祖國呀祖國!……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裏受苦呢!」這是整篇小說最堅強、最積極之處。小說表現了強烈的「性的苦悶」 和「生的苦悶」,也定下郁達夫小說內容的基本路線。

整篇《沉淪》都有濃烈的「憂鬱感」,郁達夫在留學日本時,每多失望、憂患之事,使他患了憂鬱症。這種憂鬱性情表現在《沉淪》裏,將青年人那心理苦悶、感情需要、渴求異性、精神空虛都如實寫下來,題材大膽,表現率直,突破舊文學的禁區,具有反封建的意識和自我解放的精神。這點精神與五四的狂飆氣息相融,卻引發激烈的討論和攻擊。靈慾不分的小說意識,將性苦悶寫成摧毀自我形象的病態,將異域游子的孤單寫作不能開解的禁錮,無疑帶着負面和消極的意識。我們說《沉淪》是驚世駭俗的作品,除了小說裏那些「性」的描寫外,也必須正視這些負面意識不留餘地的呈示。

《春風沉醉的晚上》
小說講述知識分子「我」因失業住進貧民窟,與煙廠的女工陳二妹比鄰而居。二妹給他葡萄漿麵包、香蕉,經常幫助他。他靠翻譯糊口,寄來的稿費卻被誤會以為他在外面行為不軌。經過知識分子真誠的解說,誤會消除,二人感情加深了,故事的情意溫厚,意識健康。

小說成功刻畫了一個勞動者的質樸、善良、刻苦和真誠,正因有了這個善良、光明的形象,知識分子就顯得暗晦、可憐和消極。煙廠女工二妹表面上是可憐的女子,其實知識分子比她更可憐。知識分子身體不好,經常失眠;春夏之間還會神經衰弱,變成半狂。這是「生的苦悶」的寫照。二妹關心他、規勸他, 要他戒掉抽煙,不要走邪路,他對二妹油然生敬。這些情節為小說帶來一陣健康的氣息,小說的精神色彩也因而較豐富。小說裏的知識分子與女工比鄰而居,居然不起情慾的波瀾,這與《沉淪》的窺浴、《秋柳》的宿娼有很大不同。郁達夫的小說常有自卑、自惱的描寫,這篇作品也不例外,小說以下層勞動者為鏡,反照潦倒的小知識分子,帶着自憐自省的意味。《春風沉醉的晚上》距離《沉淪》的寫作時間只有兩年光景,卻體現郁達夫小說題材的擴大、風格的轉變和對勞動者的關懷。

《遲桂花》
1932年的《遲桂花》故事簡單,主角是一位姓郁的作家,他收到老朋友的信,到杭州拜訪老友,巧遇老友寡居在家的妹妹翁蓮。老友刻意安排作家與妹妹秋遊,作家起初也對這位女性有情慾的遐想,其後因翁蓮的純潔,作家反覺得自己低俗,並認作兄妹。作家拋掉情慾,心境清朗,作品寫得健康和積極,是郁達夫一篇成功之作。

小說運用了含蓄的象徵手法。「遲桂花」是一種遲開的桂花,桂花不是美麗的花,卻以清新香味動人心魄。翁家妹妹翁蓮就是一株「遲桂花」,香氣仍然四溢。小說在某些情節的重要處以桂花輕輕點綴,桂花的幽香就是翁蓮的清純。及至作家要向翁蓮示愛,結果卻是他倆在五雲山雲棲寺裏結拜為兄妹,這樣的發展,使故事出人意表,釀起詩意的芬芳。郁達夫小說裏那些「性的苦悶」和「生的苦悶」的題材,在《遲桂花》裏得以升華。再說,郁達夫在小說裏也表露作者模山範水的本領:「朝我們去的方向看去,原又是崗巒的起伏和別墅的縱橫,但稍一住腳,掉頭向東面一望,一片同呵了一口氣的鏡子似的湖光,卻躺在眼下了。遠遠從兩山之間的谷頂望去,並且還看得出一角城裏的人家,隱約藏躲在尚未消盡的湖霧當中。」這種以筆代目,推前顧後,又遠又近的走筆,實在是郁達夫的看家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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