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運典隸事之繁博,在中國現代小說中也是獨一無二的。運典隸事屬“類比推理”,即所謂“古事比”。文學之“隸事運典”,基本上可分為兩大類:或“明理征義”(為了同樣的目的),或“斷章取義”(為了不同的目的)。兩類用典,或“明”或“暗”,或簡或繁。還有超乎這兩類的“化典造境”,這是《圍城》的重頭戲。
先來看《圍城》運典隸事的第一大類,即明理征義的推類譬(不改變原典本義)。如下例:
“俾斯麥曾說過,法國公使的特點,就是一句外國話不會講;這幾位員警並不懂德文,居然傳情達意,引得猶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們的外交官強多了。”本例用典是“推理之譬”,一種不“直說破”的比照或類比暗含了尖刻的諷刺和幽默。“不懂外語的外交官幹得了什麼?相反,像不懂外語的員警處理只須眉目手勢傳情的私通,倒也自在從容。”下一例同樣具有反推的幽默和機趣:“做詩的人似乎不宜肥頭胖耳,詩怕不會好。忽然記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詩人賈島也是圓臉肥短身材,曹元朗未可貌相。”
又如:
西洋人趕驢子不肯走,鞭子沒有用,就把一串葫蘿蔔掛在驢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這笨驢子以為走前一步,蘿蔔就能到嘴,於是一步再一步繼續向前,嘴愈要咬,腳愈要趕,不知不覺又走了一站。到時候它是否能吃得上這串蘿蔔,得看驢夫的高興。一切機關裡,上司駕馭下屬,全用這種技巧;譬如高松年就允許方鴻漸到下學期升他為教授。
本例是典型的類比推理,原典在這決不可少,在類比推理中又包含比喻,作者用趕驢人、驢子、和胡蘿蔔的相互關係比喻“上司駕馭下屬”,寫盡了趕驢人和上司的奸詐以及驢子和下屬的愚笨,並由此推及現實世界“一切機關”“全用這種技巧”表達了作者尖銳的眼光和憤世嫉俗的情感,再順勢點到校長高松年不續聘方鴻漸卻續聘其未婚妻孫柔嘉的“技巧”,又將高松年老奸巨滑的政客手腕揭露無遺,短短一百多字,有形象,有動作,又有意蘊,充分表現了錢鐘書先生對生活、對社會、人生的深刻洞察力和捕捉意象、創造意象的傑出藝術才能。
竄改原典本義而自出心裁,就是《圍城》運典隸事的第二大類:“斷章取義”的“推理之譬”。下面的例句最能體現雙關機趣和作者創造性才能:
“歐洲的局勢急轉直下,日本人因此在兩大租界裡一天天放肆。後來跟中國‘並肩作戰’的英美兩國,那時候只想保守中立;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結果這‘中立’變成只求在中國有個立足之地,此外全讓給日本人。‘約翰牛’(John Bull)一味吹牛;‘山姆大叔’(Uncle Sam)原來只是冰山(Uncle
Sham),不是泰山;至於‘法蘭西難雞’(Gallic cock)呢,它確有雄雞的本能——迎著東方引吭長啼,只可惜把太陽旗誤認為真的太陽。”
首句的“中立”,末句的“法蘭西雄雞”,斷章伸引,關合多邊複雜而具體的國際形勢,天然混成,妙手偶得。漢澤名“約翰牛”之“牛”,恰與漢字成語“吹牛”之“牛”,同字同音雙關——“約翰牛”吹牛。但漢譯“山姆”與漢字“山”,純粹是馬牛風,根本無由雙關。這也只有在錢先生創造性的語境中才能化解溝通。Uncle
Sham漢譯就是“騙子大叔”或“行騙的當鋪老闆”,故“山姆大叔”不是真大叔,而是假大叔、靠不住的老闆——假Sam
(山)也,猶如“冰山”。譏諷當時國民政府以Uncle Sam為靠山,靠的只是假山即冰山也。
運典隸事最能激發和表現作者創造才華的是“因舊詞而別孳新意,遂造境而非徒用典”②。《圍城》在這方面的創制,所下的功夫最大,最值得我們深入細緻地去體會。
小說第一至三章,著重寫方鴻漸與蘇文紈的“戀愛”,其中插進趙辛楣、唐曉芙、曹元朗等人,關係微妙、情節複雜,創作意圖是“鵝籠境地”或“連鎖單相思”。若從蘇文紈的立場看,小說的“化典造境”,明顯地還有另一端。
那天餐館醉酒的方鴻漸由蘇小姐用自己的車送回家;第二天他更為蘇小姐一再打電話來慰問過意不去;加之——
“吃了晚飯,因為鎮天沒活動,想踏月散步,蘇小姐又來電話,問他好了沒有,有沒有興致去夜談。那天是舊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詩人的月色,何況月亮團圓,鴻漸恨不能去看唐小姐。蘇小姐的母親和嫂子上電影院去了,傭人們都出去逛了,只剩下她跟看門的在家。她見了鴻漸,說本來自己也打算看電影去的,叫鴻漸坐一會,她上去加件衣服,兩人同到園裡去看月。”
月光下,鴻漸竟鬼使神差應命給了蘇小姐一個“分量極輕,範圍很小”的吻。這一吻非同小可,竟也會使蘇文紈意醉神迷,嚇得鴻漸趕緊藉故逃走——文紈還以為他無法自持,怕他真幹出傻事來。
“蘇小姐目送他走了,還坐在亭子裡。心裡只是快活,沒有一個成輪廓的念頭。想著兩句話:‘天上月圓,人間月半’,不知是舊句,還是自己這時候的靈感。今天是四月半,到八月半不知怎樣。”
“天上月圓,人間月半”,既是舊句,又是作家的靈感。(詞章家雋句,每本禪人話頭。„„《五燈會元》卷十六法因禪師雲:“天上月圓,人間月半”)③詞章家本禪人話頭,所出僅“雋句”而已,而錢先生本禪人話頭,則造境而成篇章了。
《圍城》在使用中外典故的同時,常包容或暗含比喻,造成語言的活潑典雅而又意蘊深長。因為典故本身就具有特殊的含義,因此,即使是簡單的明喻,也給讀者以兩次投影,在讀懂字面意思的同時領會更深一層的含義,至於作者精心設計的典故隱喻,則更使讀者回味無窮。前面的例子有“桌子就像《儒林外史》裡范進給胡屠夫打了耳光的臉,刮得下斤把豬油”,“燈光照著孫小姐驚奇的眼睛張得像吉沃吐畫的‘0’一樣圓”,“這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後者較明顯的一例是《伊索寓言》中的“狗看水中的影子”的故事。《圍城》將此典故化為典象在書中幾次出現,延展這一故寓:人需一鏡,時常照看,以知已為何物,而不自知的那傢伙照也無益,反害他像寓言裡中的狗那樣叫鬧。書中李梅亭,蘇州寡婦一句“亻奈是好人”他即刻忘掉“向尿缸照照影子了”,反與阿福輩作豬玀相馬罵跳鬧。方鴻漸也時常露癩狀,比較而論尚是能照照鏡子的“狗”。如他被唐曉芙厲責後,尚會表示不再討厭;遂從暴雨中“狗抖毛似的抖身子,„„開步走了”,其後又與趙辛媚苦中作樂,以“狗追影子丟骨頭”這一母體變喻相互調侃。“狗為著追求水裡肉骨頭的影子,喪失了到嘴的肉骨頭!跟愛人如願以償結了婚,恐怕那時候,肉骨頭下肚,倒要對水恨惜這不可再見的影子了”。錢鐘書論證此種既可譏世諷人,也能反身自嘲的“照鏡式”幽默是對世事達觀調悉的高卓機智表現。錢鐘書先生的淵博的知識和卓越的思想使得他筆下的比喻高人一籌。
這文章的分析好像借用了卜曉梅的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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