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7日 星期六

朱自清散文《給亡婦》欣賞


謙,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經死了三個年頭了。這三年裡世事不知變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這些個,我知道。你第一惦記的是你幾個孩子,第二便輪著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後若還有知,想來還如此的。告訴你,我夏天回家來著:邁兒長得結實極了,比我高一個頭。閏兒父親說是最乖,可是沒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轉子都好。五兒全家誇她長得好看;卻在腿上生了濕瘡,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來,看了怪可憐的。六兒,我怎麼說好,你明白,你臨終時也和母親談過,這孩子是只可以養著玩兒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沒有挨過去。這孩子生了幾個月,你的肺病就重起來了。我勸你少親近他,只監督著老媽子照管就行。你總是忍不住,一會兒提,一會兒抱的。可是你病中為他操的那一份兒心也夠瞧的。那一個夏天他病的時候多,你成天兒忙著,湯呀,藥呀,冷呀,暖呀,連覺也沒有好好兒睡過。那裡有一分一毫想著你自己。瞧著他硬朗點兒你就樂,乾枯的笑容在黃蠟般的臉上,我只有暗中歎氣而已。 

  從來想不到做母親的要像你這樣。從邁兒起,你總是自己喂乳,一連四個都這樣。你起初不知道按鐘點兒喂,後來知道了,卻又弄不慣;孩子們每夜裡幾次將你哭醒了,特別是悶熱的夏季。我瞧你的覺老沒睡足。白天裡還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兒。你的身子本來壞,四個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個,你自己實在不成了,又沒乳,只好自己餵奶粉,另雇老媽子專管她。但孩子跟老媽子睡,你就沒有放過心;夜裡一聽見哭,就豎起耳朵聽,工夫一大就得過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來,將邁兒,轉子留在家裡;三年多還不能去接他們,可真把你惦記苦了。你並不常提,我卻明白。你後來說你的病就是惦記出來的;那個自然也有份兒,不過大半還是養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結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費在孩子們身上;而你一點不厭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毀滅為止。你對孩子一般兒愛,不問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麼“養兒防老,積穀防饑”,只拚命的愛去。你對於教育老實說有些外行,孩子們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這也難怪你,你自己便是這樣長大的。況且孩子們原都還小,吃和玩本來也要緊的。你病重的時候最放不下的還是孩子。病的只剩皮包著骨頭了,總不信自己不會好;老說:“我死了,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後來說送你回家,你想著可以看見邁兒和轉子,也願意;你萬不想到會一走不返的。我送車的時候,你忍不住哭了,說:“還不知能不能再見?”可憐,你的心我知道,你滿想著好好兒帶著六個孩子回來見我的。謙,你那時一定這樣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裡只有我。不錯,那時你父親還在;可是你母親死了,他另有個女人,你老早就覺得隔了一層似的。出嫁後第一年你雖還一心一意依戀著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將你的心占住,你再沒有多少工夫惦記他了。你還記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裡。家裡來信說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動氣了,馬上寫信責備你。你教人寫了一封覆信,說家裡有事,不能不回去。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說第末次的抗議,我從此就沒給你寫信。暑假時帶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見了面,看你一臉笑,也就拉倒了。打這時候起,你漸漸從你父親的懷裡跑到我這兒。你換了金鐲子幫助我的學費,叫我以後還你;但直到你死,我沒有還你。你在我家受了許多氣,又因為我家的緣故受你家裡的氣,你都忍著。這全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從家鄉一個中學半途辭職出走。家裡人諷你也走。哪裡走!只得硬著頭皮往你家去。那時你家像個冰窖子,你們在窖裡足足住了三個月。好容易我才將你們領出來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這樣組織起來了。你雖不是什麼闊小姐,可也是自小嬌生慣養的,做起主婦來,什麼都得幹一兩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興興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滿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們;你至多夾上兩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壞,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誇獎過你。你洗衣服也不錯,夏天我的綢大褂大概總是你親自動手。你在家老不樂意閒著;坐前幾個“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說是躺著家裡事沒條沒理的。其實你起來也還不是沒條理;咱們家那麼多孩子,哪兒來條理?在浙江住的時候,逃過兩回兵難,我都在北平。真虧你領著母親和一群孩子東藏西躲的;末一回還要走多少裡路,翻一道大嶺。這兩回差不多只靠你一個人。你不但帶了母親和孩子們,還帶了我一箱箱的書;你知道我是最愛書的。在短短的十二年裡,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輩子還多;謙,你那樣身子怎麼經得住!你將我的責任一股腦兒擔負了去,壓死了你;我如何對得起你! 

  你為我的撈什子書也費了不少神;第一回讓你父親的男傭人從家鄉捎到上海去。他說了幾句閒話,你氣得在你父親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帶著逃難,別人都說你傻子。你有你的想頭:“沒有書怎麼教書?況且他又愛這個玩意兒。”其實你沒有曉得,那些書丟了也並不可惜;不過教你怎麼曉得,我平常從來沒和你談過這些個!總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謝的。這十二年裡你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沒有過幾天好日子。我們在一起住,算來也還不到五個年頭。無論日子怎麼壞,無論是離是合,你從來沒對我發過脾氣,連一句怨言也沒有。——別說怨我,就是怨命也沒有過。老實說,我的脾氣可不大好,遷怒的事兒有的是。那些時候你往往抽噎著流眼淚,從不回嘴,也不號啕。不過我也只信得過你一個人,有些話我只和你一個人說,因為世界上只你一個人真關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為我吃苦,更為我分苦;我之有我現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著的。這些年來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煩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絕,鬧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領教過一回的,那回只一兩點鐘,可是也夠麻煩了。你常生病,卻總不開口,掙紮著起來;一來怕攪我,二來怕沒人做你那份兒事。我有一個壞脾氣,怕聽人生病,也是真的。後來你天天發燒,自己還以為南方帶來的瘧疾,一直瞞著我。明明躺著,聽見我的腳步,一骨碌就坐起來。我漸漸有些奇怪,讓大夫一瞧,這可糟了,你的一個肺已爛了一個大窟窿了!大夫勸你到西山去靜養,你丟不下孩子,又捨不得錢;勸你在家裡躺著,你也丟不下那份兒家務。越看越不行了,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個月工夫你就完了!本來盼望還見得著你,這一來可拉倒了。你也何嘗想到這個?父親告訴我,你回家獨住著一所小住宅,還嫌沒有客廳,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墳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來還不孤單的。只是當年祖父母的墳太小了,你正睡在壙底下。這叫做“抗壙”,在生人看來是不安心的;等著想辦法哪。那時壙上壙下密密地長著青草,朝露浸濕了我的布鞋。你剛埋了半年多,只有壙下多出一塊土,別的全然看不出新墳的樣子。我和隱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墳上來;因為她病了沒來成。我們想告訴你,五個孩子都好,我們一定盡心教養他們,讓他們對得起死了的母親——你!謙,好好兒放心安睡吧,你。 

  1932年10月11日作。
  (原載1933年1月1日《東方雜志》第30卷第1號) 

評周作人散文


有學者認為,「如果說魯迅是『雜文』的代名詞,那麼,周作人 則是『小品文』的代名詞。」。魯迅是散文園地裏的雜文主將,周作人無疑就是小品文大師。

周作人散文的基本風格
周作人在〈地方與文藝〉一文裏說:「近來三百年的文藝界裏可以看出有兩種潮流……飄逸與深刻。第一種如名士清談,莊諧雜出,或清麗,或幽玄,或奔放,不必定含妙理而自覺可喜。 第二種如老吏斷獄,下筆辛辣,其特色不在詞華,在其着眼的洞徹與措語的犀利。」。這番話說得獨到,似乎是就着他兄弟倆而說的。第一種名士,寫的是周作人的文章氣韻,飄逸、清麗、幽玄、奔放等行文特徵,就是作者自己的典型風格。

他在〈兩個鬼的文章〉裏說他身上有「兩個鬼」:一個是「流氓」,一個是「紳士」,這其實是指他的散文創作。周作人的散文創作,從動機和風格來說,大約可分成兩部分,即「閑適之作」與「正經之作」。閑適之作平淡而有情味,只是談「吃茶喝酒」、「草木蟲魚」的消遣之作,這是「流氓」情調;而正經之作,乃「愛講顧亭林所謂治亂之原,生民之計」的嚴肅之作,是他的雜文隨筆,是「紳士」的筆鋒。

周作人的早期作品
周作人在1921年倡議創作「美文」,是現代散文史上定立「美文」及創作這類作品的作家。早期的閑適之作,即1928年前的 作品,就是非常精彩的美文,不少名篇如〈烏篷船〉、〈北京的茶食〉、〈蒼蠅〉、〈故鄉的野菜〉等,都寫於這個時期。它們都收錄於《雨天的書》、《自己的園地》等的散文集中。

《雨天的書》
周作人早期(1919–1925)的散文創作,當以《 雨天的書》為代表。 朱光潛這樣評論《 雨天的書 》:「 這書的特質, 第一是清,第二是冷,第三是簡潔。」(見孫郁、黃喬生主編,2004,頁 80)。朱光潛「清」「冷」二字尤見精確。《雨天的書》內題材雜、趣味廣,〈懷舊〉寫的是「南京海軍魚雷槍炮學校」的舊事,有點趣味但也有點苦澀。〈初戀〉題材可愛,文章第二段寫姑娘的體態和作者的羞怯,很直接,也很平常,正因直接和平常,文章裏那「戀慕」之情就顯得更真摯。〈北京的茶食〉、〈故鄉的野菜〉、〈喝茶〉等篇是生活的雜碎糅合地方的常識,兩種平淡的色彩搭配起來,頓增文章的可觀性。這本書有個小特點,就是書信多,介紹外國文藝及學術的短作亦多。不論書信或介評,有些寫得極嚴肅,富知性,如〈與友人論性道德書〉、〈神話的辯護〉;有些寫得具情意,疏簡可讀,如〈山中雜信〉、〈日本的人情美〉,可見到周作人駕馭不同題材的能力。總的說來,《雨天的書》寫得清淡閑散,文字簡潔,作者的冷靜和學 養,是經營小品文的兩大支柱,連老天下雨也可大書特書。寫作態度的那點「冷靜」,到最深處就是「冷」了。

《自己的園地》
這時期的另一本重要散文集《自己的園地》出版於19239月,內有〈自己的園地〉十八篇、〈綠洲〉十五篇,另雜文二十篇。〈自己的園地〉十八篇文章代表周作人對文學的看法,其中〈自己的園地〉一文可視作他的文學宣言:文學家各有「自己的園地」,只要「依了自己的心的傾向」,「尊重自己的個性」去耕種自己的園地,這就是「正當辦法」。(見周作人,1987,頁3)。《自己的園地》偏於「學術性」,文字的作用在於「達意」,周作人的說理能力甚高,闡釋抽象的文學概念尤見清晰。這五十三篇文章,除了雜文之外全都是嚴肅之作,筆調趨「冷」。

其他作品
整個二十年代周作人的散文,除了《自己的園地》和《雨天的 書》之外, 還有《 風雨談》(1926)、《 澤瀉集》 和《 談虎集》(1927)等。五四高潮後,周作人由文化戰場步入書齋,文章也由浩氣縱橫、劍拔弩張,慢慢變作藹然怡然,氣定神閑。到了 1928年,他寫了〈閉戶讀書論〉,正式把自己封在故紙堆裏,一方面懷戀「骸骨」,一方面以閑逸心境寫作,寫的是草木蟲 魚、生活情趣,而抒情文字極少。

早期作品賞析
朱光潛對周氏兄弟有這樣的分析:「周先生說自己是紹興人,沒脫去『師爺氣』。他和魯迅是弟兄,所以作風很相近。但是作人先生是師爺派裏只是冷的詩人,魯迅先生是師爺派的小說家,所以師爺氣在《雨天的書》裏只是冷,在《華蓋集》裏便不免冷而酷了。」(見孫郁、黃喬生主編,2004,頁 81)。由於這點「冷」,魯迅和周作人兄弟倆的散文都不易讀,魯迅文字不夠通俗,周作人作品內容具學者水平,兄弟倆的作品跟群眾都有距離。

再看周作人的名作〈喝茶〉:

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 清泉綠茶, 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

這一段文字堪稱小品文中的極品,意境清淡而深邃,字詞卻清雅而耐咀嚼,簡練得幾乎不能易一字。文字中的情意之美,實在是作者的心魂所繫,故着筆能有懾人之力。

然而,除了上述的第三段之外,文章其餘各段全是知性文字,說的都是知識:有掌故、有常識、有見聞,有點像「茶百科」,內容雖說不上枯燥,但意趣迥異。那精彩的小段置於文中,一如點綴,所謂「冷」於此可見。〈喝茶〉寫於192412月,而晚清文氣盎然。 語言仍「文」「白」交雜,且文言多於白話,幸而周作人文字駕馭能力甚強,只是有點「苦」也有點「澀」。

若論情味之作,當選〈娛園〉一篇。驟讀此篇,只覺思憶厚重,情意深邃:

「當時我們住在留鶴盦裏,她們(其中有周作人暗戀的 同年表妹)住在樓上。白天裏她們不在房裏的時候,我們幾個較為年少的人便『乘虛內犯』走上樓去掠奪東西吃:有一次大家在樓上跳鬧,我彷彿無意似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紡綢衫穿了跳舞起來,她的一個兄弟也一同鬧着,不曾看出什麼破綻來,是我很得意的一件事。」

結尾時,疏疏幾筆寫着:

「在外邊漂流了十二年之後,回到故鄉,我們有了兒女, 她也早已出嫁,尚且且抱着痼疾,已經與死當面立着了,以後相見了幾回,我又復出門,她不久就平安過去。至今她只有一張早年的照相在母親那裏,因她後來自己說是母親的義女,雖然沒有正式的儀節。自從舅父全家亡故之後,二十年沒有再到娛園的機會,想比以前必更荒廢了。⋯⋯

這些文字情意深深,有如摯友執手話舊。周作人拿捏題材重點作細意表達,「雪青紡綢」與「早年照相」,一喜一悲,落筆珍重。再細看整篇文字,即可深深體悟周作人的文章,記敘與抒情血肉緊繫,淡淡道來,而句句描真,功力逼人。

周作人的中期作品
三十年代,周作人作品已完全脫離「 語絲體」的風格, 多寫「草木蟲魚」、「鬼神骨董」,作品顯示的是一個學者的閑逸和名士的吞吐。他不再寫〈烏篷船〉、〈初戀〉、〈故鄉的野菜〉等那種美文,他的小品從書本典籍裏左抽右選,寫成一個知識世界和古典天地。周作人的中期作品古典而淵博,筆下是深刻的書卷氣,而不是點綴式知識的平鋪,可說是另類「雜文」。

這時期作品所寫的已是極端個人的和學者式的題材,愈寫愈鑽入象牙塔,表面平和沖淡而內裏卻是高聳嵯峨的學養干雲,充滿高級的思想和典籍的奧義。1932年的《看雲集》是周作人 文風改變的作品,寫在〈閉戶讀書論〉之後,因不談時事,而「草木蟲魚」紛紛亮相,書序及讀書隨筆也漸多,此書尚有多少情趣,而稍後出版的《夜讀抄》(1934),全書收文三十七篇, 則幾乎全是講讀書的了。

這些讀書隨筆,多在文章起首略作書介,然後就是抄書,到結束時說些讀書感想和抒發議論。周作人看的書多是鮮見的書, 讀這種雜文,啟發性高,頗有寶山初闢之感。但這種作品筆法單調, 格局如一,筆調重複,全無創意。昔年五四的文學鬥士,逐漸將自我捧成一個獨特的稀客。

周作人的後期作品

後期作品指周作人在抗戰到解放前這十二年的作品,解放後的作品,可稱之為晚年作品。

1937年冬至1945年,周作人有一些作品竟又煥發二十年前那點小品文的風情,如短短的〈記鹽豆〉(1938),就寫出點點鄉情,頗有往昔小品的情趣。「小時候在故鄉酒店常以一文錢買一包雞肫豆,用細草紙包作纖足狀,內有豆可二十枚,乃是黃豆煮漉乾,軟硬得中,自有風味。」雞肫豆這小食,寫出故鄉的味道;「嘗聞善飲者取花生仁掰為兩半,去心,再拈半片咬一口細吃,當可吃三四口,所下去的酒亦不在少數矣。」這般掰花心仁而啜酒者,真是吃得極講究,文章可細嚼處也在於此。〈炒栗子〉(1940)拉了陸游和祖母助談,也見丰姿學養。

至於〈螢火〉(1944)一文,先是大掉書袋,找出古籍之述螢火者,再挖苦這類資料雖多,但要「披沙揀金,殊不容易,而且到底也不怎麼精確」;復引法國學者法勃耳所著〈昆蟲記〉,以顯其確切之說。最後,還拿車胤囊螢夜讀一事來開玩笑,更有點「淺嘲」之趣。「這囊螢照讀成為讀書人的美談,流傳很遠,大抵從唐朝以後一直傳誦下來,不過與上邊〈昆蟲記〉的話比較來看,很有點可笑。說是數十螢火,燭光能有幾何,即使可用,白天花了工夫去捉,卻來晚上用功,豈非徒勞。」這番話讓人哭笑不得。這時期的小品文,彷彿又回復了「美文」的原味,可讀性甚高

周作人散文《喝茶》欣賞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學講“吃茶”──並不是胡適之先生所說的“吃講茶”──我沒有工夫去聽,又可惜沒有見到他精心結構的講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講日本的“茶道”(英文譯作Teaism),而且一定說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忙裡偷閒,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刹那間體會永久,是日本之“象徵的文化”裡的一種代表藝術。關於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徹巧妙的解說,不必再來多嘴,我現在所想說的,只是我個人的很平常的喝茶觀罷了。

喝茶以綠茶為正宗,紅茶已經沒有什麼意味,何況又加糖──與牛奶?葛辛(George Gissing)的、草堂隨筆”(原名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神是很有趣味的書,但冬之卷裡說及飲茶,以為英國家庭裡下午的紅茶與黃油麵包是一日中最大的樂事,東方飲茶已曆千百年,未必能領略此種樂趣與實益的萬分之一,則我殊不以為然。紅茶帶“土斯”未始不可吃,但這只是當飯,在肚饑時食之而已;我的所謂喝茶,卻是在喝清茶,在賞鑒其色與香與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國古昔曾吃過煎茶及抹茶,現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岡倉覺三在《茶之書》(Book of Tea1919)裡很巧妙的稱之曰“自然主義的茶”,所以我們所重的即在這自然之妙味。中國人上茶館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象是剛從沙漠裡回來的樣子,頗合於我的喝茶的意思(聽說閩粵有所謂吃工夫茶者自然更有道理),只可惜近來太是洋場化,失了本意,其結果成為飯館子之流,只在鄉村間還保存一點古風,唯是屋字器具簡陋萬分,或者但可稱為頗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許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後,再去繼續修各人的勝業,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優遊乃正亦斷不可少。中國喝茶時多吃瓜子,我覺得不很適宜,喝茶時可吃的東西應當是清淡的“茶食”。中國的茶食卻變了“滿漢餑餑”,其性質與“阿阿兜”相差無兒,不是喝茶時所吃的東西了。日本的點心雖是豆米的成品,但那優雅的形色,樸素的味道,很合於茶食的資格,如各色的“羊羹”(據上田恭輔氏考據,說是出於中國唐時的羊肝餅),尤有特殊的風味。江南茶館中有一種“幹絲”,用豆腐千切成細絲,加薑絲醬油,重湯燉熱,上澆麻油,必以供客,其利益為“堂倌”所獨有。豆腐乾中本有一種“茶幹”,今變而為絲,亦頗與茶相宜。在南京時常食此品,據雲有某寺方丈所制為最,雖也曾嘗試,卻已忘記,所記得者乃只是下關的江天閣而已。學生們的習慣,平常“幹絲”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開水重換之後,始行舉箸,最為合式,因為一到即罄,次碗繼至,不遑應酬,否則麻油三澆,旋即撤去,怒形於色,未免使客不歡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鄉昌安門外有一處地方名三腳橋(實在並無三腳,乃是三出,因以一橋而跨三汊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日周德和者,制茶幹最有名。尋常的豆腐乾方約寸半,厚可三分,值錢二文,周德和的價值相同,小而且薄,才及一半,黝黑堅實,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腳橋有步行兩小時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擔設爐鑊,沿街叫賣,其詞曰:

辣醬辣,
麻油炸,
紅醬搽,辣醬: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乾。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絲插其末端,每枚三文。豆腐乾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軟,大約系常品,唯經過這樣烹調,雖然不是茶食之一,卻也不失為一種好豆食。──豆腐的確也是極好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種種的變化,唯在西洋不會被領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飯,名日“茶漬”,以醃菜及“澤庵”即福建的黃土蘿蔔,日本澤庵法師始傳此法,蓋從中國傳去)等為佐,很有清談而甘香的風味。中國人未嘗不這樣吃,唯其原因,非由窮因即為節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飯中尋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為可惜也。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

徐志摩:《再別康橋》(中英雙語)

《再別康橋》是現代詩人徐志摩膾炙人口的詩篇,是新月派詩歌的代表作品。全詩描述了一幅幅流動的畫面,構成了一處處美妙的意境,細緻入微地將詩人對康橋的愛戀,對往昔生活的憧憬,對眼前的無可奈何的離愁表現得真摯、雋永。


【原詩】
【英文版】
再別康橋
Saying Good-bye to Cambridge Again
作者:徐志摩
By Xu Zhimo


輕輕的我走了,
Very quietly I take my leave
正如我輕輕的來;
As quietly as I came here;
我輕輕的招手,
Quietly I wave good-bye
作別西天的雲彩。
To the rosy clouds in the western sky.


那河畔的金柳,
The golden willows by the riverside
是夕陽中的新娘;
Are young brides in the setting sun;
波光裡的豔影,
Their reflections on the shimmering waves
在我的心頭蕩漾。
Always linger in the depth of my heart.


軟泥上的青荇,
The floating heart growing in the sludge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Sways leisurely under the water;
在康河的柔波里,
In the gentle waves of Cambridge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I would be a water plant!


那榆蔭下的一潭,
That pool under the shade of elm trees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Holds not water but the rainbow from the sky;
揉碎在浮藻間,
Shattered to pieces among the duckweeds
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Is the sediment of a rainbow-like dream.


尋夢?撐一支長蒿,
To seek a dream? Just to pole a boat upstream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To where the green grass is more verdant;
滿載一船星輝,
Or to have the boat fully loaded with starlight
在星輝斑斕裡放歌。
And sing aloud in the splendor of starlight.


但我不能放歌,
But I cannot sing aloud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Quietness is my farewell music;
夏蟲也為我沉默,
Even summer insects heap silence for me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Silent is Cambridge tonight!


悄悄的我走了,
Very quietly I take my leave
正如我悄悄的來;
As quietly as I came here;
我揮一揮衣袖,
Gently I flick my sleeves
不帶走一片雲彩。
Not even a wisp of cloud will I bring away

2016年8月26日 星期五

評魯迅散文:《野草》和《朝花夕拾》

除了雜文之外,魯迅還在二十年代發表了兩本散文集,即《野草》和《朝花夕拾》。

《野草》

野草》是散文詩集,寫於19241926年之間,以含蓄詩境 表現自己對時代的深切感受,短短的文字輻射出廣闊的抒意空間。作品所反映的對象是要仔細推敲的,有些作品甚至已成了謎語,沒有一個最後的答案。

《野草》連同題詞一共有二十四篇,除〈題詞〉外,其餘各篇都寫於北洋軍閥控制下的北京,寫作時魯迅心境寂寞,作品裏曲筆和隱筆特多。整本《野草》反映一個勇於面對時代的作家孤獨地戰鬥的精神,意識積極。例如〈秋夜〉裏的棗樹和〈過客〉裏的跋涉者,都象徵這積極奮進的意識。〈過客〉裏的主角「約三四十歲,狀態困頓倔強,眼光陰沉,黑鬚,亂髮,黑色短衣褲皆破碎,赤足着破鞋,脅下掛一個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這個苦心孤詣、踽踽獨行的人,就是魯迅自己的寫照。

《野草》宣揚的是韌性戰鬥的精神,面對當時的黑暗社會和惡毒的時代,這種精神是必須的。它反抗絕望,衝破寂寞,堅持原則,《野草》隱藏一股深刻而宏大的抗爭力量,鼓勵自己,也鼓勵不少孑然奮鬥的同路人。

《野草》裏可見到魯迅筆觸廣闊而細膩。筆觸廣闊是指他運用多種手法表達多種題材,筆觸細膩是指他能運用象徵手法表現文思。象徵手法是詩的手法,是以自然景物的意象氛圍、短小的故事及虛構的人物等為敘事抒情的外在條件,通過描畫這些具體事物以表達深層次的思想感情。如〈秋夜〉、〈雪〉等以景物反映當時的社會環境,〈秋夜〉所寫的環境是:「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而高的天空。他彷彿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仰面不再看見。」像這樣的天空怎會是好的時局?景象背後暗示一種惡勢力和扭曲的世局。又如〈影的告別〉、〈狗的駁詰〉、〈墓碣文〉等都以虛構故事來經營主題。

語言方面,《野草》建立一種特殊的語言格調,如〈秋夜〉起首寫:「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種語言和造句,展示一種「倔強」和「奇異」的風格。只有這樣寫,句子的語調才馬上由普通的直述,變得具有電影鏡頭的作用:先映出一株樹,再推前映出第二株樹,氣氛濃烈。唯有這樣寫才顯出那種特殊的孤獨感雖屬同類的樹,卻要獨自戰鬥。又如「我順着剝落的高牆走路,踏着鬆的灰土。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微風起來,露在牆頭的高樹的枝條帶着還未乾枯的葉子在我頭上搖動。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求乞者〉)這裏寫觸目所見,人彷彿都被高 牆阻隔,不相聞問,各自走路,高牆外樹椏搖晃,秋風揚起陣 陣灰土,情調鬱暗,寫的就是社會那陣蒼涼氣氛,也寫出詩的質感。綜觀魯迅的《野草》,它是散文詩的典型,不論主題和表 達方式都卓然有成。

《朝花夕拾》

《朝花夕拾》原名《舊事重提》,在1927年出版,全書共十篇,前五篇寫於北京,後五篇寫於廈門,文章最初在《莽原》半月刊連載發表。

《朝花夕拾》寫魯迅的回憶,不過當中十篇文章雖說都是回憶,但批判意識和鬥爭精神仍然強烈。文章夾敘夾議兼抒情,有辛辣諷刺之筆,也有溫潤柔情之處,每每於溫潤柔情之處顯小心靈,於辛辣諷刺筆下見大氣魄。例如在〈狗鼠〉裏,「推門進去,一條蛇伏在橫梁上,看地上,躺着一匹隱鼠,口角流血,但兩脅還是一起一落的。取來給躺在一個紙盒子裏,大半天 竟醒過來了, 漸漸地能夠飲食,行走,到第二日, 似乎就復了原,但是不逃走。」

這裏具體刻畫魯迅護隱鼠的小心靈。「幾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燈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飄忽地走着,吱吱地叫着,那態度往往比『名人教授』還軒昂。」又說:「其實人禽之辨,本不必這樣嚴。在動物界,雖然並不如古人所幻想那樣的舒適自由,可是嚕蘇做作的事總比人間少。它們適性任情,對就對,錯就錯,不說一句分辯話。 蟲蛆也許是不乾淨的,但它們並沒有自鳴清高;鷙禽猛獸以較弱的動物為餌,不妨說是兇殘的罷,但它們從來沒有豎過『公理』『正義』的旗子,使犧牲者直到被吃的時候為止,還是一味佩服讚歎它們。」這裏攻擊那些所謂「正人君子」的虛偽和殘酷,具有辛辣諷刺的大氣魄。

《朝花夕拾》裏每篇回憶,說的都不只是一個直線故事,每個回憶片段都有深刻反思。〈瑣記〉裏記述「江南水師學堂」的種種弊端,反思的是國家文明意識的封鎖和進步的艱難;〈二十四孝 圖〉揭露愚孝竟當成必守的道德模範,簡直貽誤生命、摧殘人性,反思的是封建文化的無理束縛和人性麻木的可悲。〈從百草 園到三味書屋〉反思的是兒童教育的精神和方向。至於〈父親的病〉可連同《吶喊自序》一起看,了解魯迅棄醫從文的背景和原因。

《朝花夕拾》的風格也很特別。從形式來看,我們可將〈狗 鼠〉和〈二十四孝圖〉 兩篇視作「雜文」 議論、批判氣息較濃,其他各篇多屬「記敘、抒情、議論」三類並作,嚴肅處有幽默,緊密處有鬆散。再說表現手法,從保姆長媽媽的「大」字形睡姿,到〈藤野先生〉裏記述日本人攻擊中國人是低能兒,從小時的輕鬆瑣事,到飄洋過海留學所遇的大痛楚,魯迅都以乾淨筆法記下,寫人記事握住要處,三言兩語就說個清清楚楚。請看魯迅怎樣寫人:「這是個高大的身材,長頭髮,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總像渺視。」(〈范愛農〉)寫范愛農的外貌,一下子就執住了他的性格。再看「冬天,水缸裏結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見,便吃冰。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挨了一頓罵,並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們推論禍首,認定是沈四太太,於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肚子疼』」。(〈瑣記〉)這段記事利落明快,沈四太太叫孩子不要吃冰否則肚子疼,是正經的告誡;但一下子給加上綽號「肚子疼」,則又把孩童的斷人論事寫個清楚,也帶點諧謔。筆調轉化之妙,在此可見一斑。

魯迅散文沉實而多姿,耐讀、幽默、用筆爽直, 幾乎全作白描,但含意深廣,線條清晰利落,屬大家手筆。

評魯迅的雜文


魯迅的散文以雜文為主,也有散文詩和抒情散文。以下會分述這兩類散文的寫作特色。

雜文:從《熱風》到《且介亭雜文末編》

魯迅素以雜文見稱於散文界,其成就大致可分為三期:初期的雜文集以《熱風》為代表,中期的代表作有《墳》、《華蓋集》、《集外集》等,後期則有《三閑集》、《二心集》、《且介亭雜文》 等雜文集。

初期代表:《熱風》

19188月起,魯迅就在《新青年》、《每周評論》和《晨報副刊》等刊物發表雜文,這些作品大都收集在《熱風》(1925 和《墳》(1927)裏。19181927年可說是魯迅雜文的開創 期,又可稱為「熱風時期」。

《熱風》是魯迅的第一本雜文集,集內三十篇短文都是短評,其中〈隨感錄〉就有十六篇,其餘十四篇內容也因事有感而書。

這本小文集篇篇都有針對性:「有的是對於扶乩、靜坐、打拳而發的;有的是對於所謂『保存國粹』而發的;有的是對於那時 舊官僚的以經驗自豪而發;有的是對於上海《時報》的諷刺畫而發的。」

這三十篇作品,說來篇篇有據,發而中的,對糜爛的社會、酸腐的文化都作了深刻的批評。例如魯迅諷刺家長比孩子更需要教育;批判迷信,提倡科學;申述所謂國粹無須保存;籲請國民不要抱殘守缺;諷刺國術落後等等。內容既有批判性,也有啟發性,文字洗煉雋永,具吸引力和征服力,讀了使人痛快。單看《熱風》的措詞用字,經營取勢,已足肯定魯迅為雜文的奠基人。

中期代表:由《墳》到《集外集拾遺》

至於魯迅中期的雜文,與當時某些事件的關係密切:1925年的「女師大事件」和1926 318日的「三一八慘案」,對魯迅的思想衝擊頗大。從二十年代中葉起,魯迅已將雜文變成一種既尖銳犀利而又鬱勃力雄的文章。雜文集如《墳》、《華蓋集》、《華蓋集續篇》、《而已集》、《集外集》及《集外集拾遺》等,都能掌握具時代普遍性的人情事物,尖刻反映當時人和事的面目和醜態。文章或用諷刺和反語,或以對比和暗喻,措辭雖有時轉彎抹角,但又一下子執着要害,將要揭露的人和事寫得透徹、深刻。這時期的雜文風格也漸漸變得深沉冷峻,形式也更多樣,光看體式就有隨筆、日記、評論、書信、格言、講演等類型。

後期代表:由《三閑集》到《且介亭雜文末編》

19271936年是魯迅雜文的創作後期,在他生命的最後九年有九本雜文集出版,即《三閑集》、《二心集》、《南腔北調集》、《偽自由書》、《准風月談》、《花邊文學》、《且介亭雜文》、《且介 亭雜文二集》、《且介亭雜文末編》等九種。這個時期作品多, 變化密,後期創作亦可分作三期。

1. 《三閑集》時期

19281933年可說是魯迅雜文的轉折期,也可稱為《三閑集》時期,作品有《三閑集》、《二心集》和《南腔北調集》 等。這時期由於國民政府開始「清黨」,魯迅曾南走廣州,由廣州而香港,由香港而上海,其間洞世情、悉政局,再發而為文,行文也就愈見深刻。

這時期的作品,論議稍減,情感因屢經鍛煉而更沉着,諷刺也更尖刻。如《 三閑集》 裏的〈無聲的中國〉、〈匪筆〉、〈某筆〉、〈剷共大觀〉等篇,他都以冷靜態度揭示現實真象。論批評的尖銳和辛辣程度,則《二心集》較《三閑集》更強。 在文場上, 他的〈「硬譯」 和「文學的階級性」〉與〈「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批評梁實秋的文學理論;〈張資平氏的小說學〉諷刺張資平低俗的色情小說;在政治上,〈「友邦驚詫」論〉揭露國民政府的媚外投降主義。這些都是寸兵見血,字字剜心的利器。

例如在〈「硬譯」和「文學的階級性」〉一文中,魯迅這樣論述「文學之階級性」:「文學不藉人,也無以表示『性』,一用人,而且還在階級社會裏 即斷不能免掉所屬的階級,無需加以『束縛』,實出於必然。自然,『喜怒哀樂,人之情也,』然而窮人決無開交易所折本的懊惱,煤油大王哪會知道北京檢煤渣老婆子身受的辛酸,飢區的災民大約總不去種蘭花,像闊人的老太爺一樣,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倘以表現最普通的人性的文學為至高,則表現最普遍的動物性營養、呼吸、運動、生殖的文學,或者除去『運動』,表現生物性的文學,必當更在其上。」。

這篇文字厲害之處在於取例,那些例子愈取愈尖銳,愈取愈辛辣,由窮人無折本之憂到焦大不愛林黛玉,讓讀者瞠目結舌。挖苦人性的文學,則混之以基本之動物性,以淡化人性。這奇辯巧駁的刀筆,實在鋒利。而《南腔北調集》的內容更為廣闊,政治色彩更為鮮明,如〈非所計也〉、〈論「赴難」和「逃難」〉等針砭當局賣國投降、鎮壓青年學生的劣行;〈為了忘卻的記念〉醜詆國民政府之「圍剿」,彰顯革命者之戰鬥精神,寫得甚具震撼力。

2. 《偽自由書》時期

19331934年,魯迅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化了五十個筆名在《申報自由談》 上發表一百三十多篇雜文,這些作品後來輯錄成《 偽自由書 》、《 准風月談》 和《 花邊文學》 三冊。 這個時期可稱為「《 偽自由書》 時期」。《 偽自由書》以譏評時政為主, 魯迅在〈前記〉裏說:「 這些短評,有的由於個人的感觸,有的則出於時事的刺戟,但意思都極平常,說話往往很晦澀,我知道《自由談》並非同人雜誌,……我之所以投稿,一是為了朋友的交情,一則 在給寂寞者以吶喊,也還是由於自己的老脾氣。然而我的壞處,是在論時事不留面子,砭錮弊常取類型,而後者尤與時宜不合。」

據此可見魯迅這時期的雜文對當時時弊、惡棍、壞政、劣績毫不客氣,尤其對政府實施「攘外必先安內」和「只有安內而不攘外」的政策感到憤慨,輒為文 痛擊,對於那些「戰略專家」或「叭兒性」的文士學者, 魯迅就在文章裏批評得體無完膚。〈現代史〉、〈推背圖〉和〈﹝殺錯了﹞異議〉三篇,就指出百姓要擦亮眼睛,看清楚政府的面目:政府怎會錯殺了人!錯的是百姓的無知。魯迅指出:「並不是因為他們『殺錯了人』,倒是因為我們看錯了人。」(〈﹝殺錯了﹞異議〉)我們看錯的是「政府」,整部「現代史」不過是「劊子手」和「偽君子」「變把戲」的歷史。 文筆可謂諷刺、 針砭交橫,而「刺」 的力量比「諷」還強得多。

《准風月談》以曲筆批判社會的不良風尚和文壇的怪現象,以小見大,雖談風月,潑寫出來的還是時代風雨、社會風雲。 社會上那些揩油的、幫閑的、說風涼話的、「 吃白相飯」 的(「白相」 乃上海方言,意即玩耍、遊盪) 都給嘲諷了。

《花邊文學》幾乎全都是短評,表面上寫零碎的事,但內裏還是大事的縮影,如〈洋服的沒落〉表面寫「洋服和袍子馬褂之爭」,但中間來這麼一段:「這回的不取洋服 的原因卻正如林語堂先生所說,因其不合衛生。造化賦給我們的腰子和脖子,本可以彎曲的,彎腰曲背,在中國是一種常態,逆來尚須順受,順來自然更當順受了。所以我們是最能研究人體,順其自然而用的人民。脖子最細,發明了砍頭;膝關節能彎,發明了下跪;臀部多肉,又不致命,就發明了打屁股。違反自然的洋服,於是便漸漸的自然而然的沒落了。」則一襲洋服,說來又將民族的劣根性挖苦一頓。此書談論的包括婦女、兒童、迷信、自殺等問題,而一些具趣味性的小事,如服裝、廣告、標點等,魯迅也捕捉入文,而且還藉這些小事物批評社會上的毛病和常見的問題。

3. 《且介亭雜文》時期

19341936年魯迅逝世是第三個時期,也是雜文創作的高峰期,亦稱「《且介亭雜文》時期」。此兩年間,魯迅的雜文就有三集《且介亭雜文》,文中對社會人生的真實形相,都作了精彩、精確、精當的評論,文詞具強烈感染力,使雜文的題材和藝術皆臻完美。

從精神內容看,這三冊雜文更具其全部雜文總結的意義。學者一般都〈關於中國的二三事〉、〈病後雜談〉、〈病雜談之餘〉、〈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尋開心」〉、〈拿主義〉、〈論文人相輕〉系〈從幫忙到扯談〉等文章論其筆力和活〈關於中國的二三事〉是對中國政「統術」的總,筆法緊密而統攝力〈病後雜談〉〈病雜談之餘〉藉歷代統治者殘酷的統治傳統,反映對日帝和當局的批,寫來舉重若,筆法深刻而精〈在現代國的孔夫子〉是對傳統儒家思想批判的總〈拿來主義客觀地批評了應怎樣吸收外來文化的問〈文人相輕〉篇則是對文壇現象和文藝運動的批評總結。這些作品都可以跟第一、二期雜文的整體題材和批判精神接軌,還可以作其內容和藝術的總結。魯迅那種槍劍式的文字、雄辯的光芒、嘲笑諷喻的手法,配合用反語、起諢號、作誇張、 設幽默、擷類比等技巧,將雜文藝術發揮至爐火純青之境。

最後還得補充一點,魯迅雜文其實不易看懂,因每篇都有背景和所針對的事件人物,現因時代較遠,讀魯迅雜文,弄清背景是必須的;其次是他用了多元手法表達,是諷刺?是反襯?是暗示?是反話?文字背後的作意都要揣摩清楚,才不會理解錯 誤。何況當時文網森嚴,文人動輒得咎,魯迅行文每每有所制肘,曲筆隱筆屢施,要完全理解就得細讀;再加上雜文裏每多文言,故須仔細句句精讀,略讀或速讀魯迅雜文,不能窺得全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