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0日 星期一

評戴望舒新詩

戴望舒曾於上海震旦大學攻讀法文,1922年開始創作新詩。1932年留法,同年與戴杜衡、施蟄存籌備及出版《現代》月刊,繼而擔任編輯。三十年代,他已是現代派的代表詩人,抗戰時前來香港,擔任《星島日報》副刊《星座》主編。194112月香港淪陷,他被日本憲兵拘禁,在獄中寫了著名詩歌〈獄中題壁〉和〈我用殘損的手掌〉,四十年代初詩風開始變得沉實厚重。抗戰勝利後戴望舒返回上海,19493月到了北平,任華北大學第三院研究室研究員。他的作品有《 我底記憶》(1929,著名的〈雨巷〉就在這本詩集中)、《望舒草》(1933)、《望舒詩稿》(1937)及《災難的歲月》(1948)。

他的成名作〈雨巷〉氣息暗晦,調子低徊,像播映一齣黑白電影。詩裏那悠長而寂寥的雨巷,和巷中人心裏那徬徨、冷漠、淒清、寂寥的情緒,其實是詩人影射苦悶的現實環境。此詩的優點不在於這些負面的色彩,而在於意象、語言、音節、意境等等的藝術鑄煉。這首詩文字清麗,形象優美,特別是詩裏的音律和節奏,悠揚舒展,得到葉紹鈞的高度讚賞。

踏進三十年代,他不再耽溺於詩歌音樂美之經營,認為自然的語言節奏和感情為詩歌的精粹所在,改為刻意經營「詩意美」,〈村姑〉就是這時的代表作。抗戰以前,戴望舒的心境苦悶、憂鬱,這種苦悶的心境常見於他的詩作裏,而且以象徵手法細意刻畫。〈單戀者〉(收錄於《望舒草》)就是詩人當時內心世界的寫照:

〈單戀者〉
我覺得我是在單戀著,
但是我不知道是戀著誰:
是一個在迷茫的煙水中的國土嗎,
是一枝在靜默中零落的花嗎,
是一位我記不起的陌路麗人嗎?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脹著,
而我的心悸動著,像在初戀中。

在煩倦的時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頭的躑躅者,
我走遍了囂嚷的酒場,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尋找什麼。
飄來一絲媚眼或是塞滿一耳膩語,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會低聲說:
「不是你!」然後踉蹌地又走向他處。
人們稱我為「夜行人」,
盡便吧,這在我是一樣的;
真的,我是一個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個可憐的單戀者。

這詩已沒有前期作品那種輕俏娟麗的詩風,而是盪漾着一種苦澀和寂寞。詩中說自己是「單戀者」,又可稱為「夜行人」。他是單戀者,但連自己也不知道戀着些甚麼。「是一個在迷茫的煙水中的國土嗎?是一枝在靜默中零落的花嗎?是一位我記不起的陌路麗人嗎?」詩人說不知道。「國土 」、「零落的花 」、「陌路麗人」都是詩句裏的象徵,年輕的他(還不到二十八歲)要戀的是家國大事或高不可攀的理想,還是要戀一個同命相憐的人?詩人要開始一段新的戀愛嗎?前者是事業,後兩者是愛情,對於這些愛戀的對象,詩人都不能確定何者是他所愛戀的。他只渴望他的愛戀者出現,「胸膨脹」、「心悸動」就是渴望愛戀者時的心態。第二節寫他遇到的東西,會是他理想的愛戀對象嗎?回答卻是「不是你。」結果,第三節就是自己的寫照,他成了「寂寞的夜行人」。這種灰色的心態,是社會現實給予詩人灰冷的影響。

三十年代的戴望舒寫了不少這類詩作,如〈我的素描〉、〈獨自的時候〉、〈對於天的懷鄉病〉、〈煩憂〉、〈老之將至〉等。戴望舒的詩,是「由真實經過想像而出來的,不單是真實,亦不單是想像。」,這些詩歌不避灰白低沉,只管配上想像(象徵),把詩人的心理狀態和思想感情都真實的表現出來,為「象徵派」豎立了淺近但又脫俗的藝術風格。

戴望舒與現代派有一段深厚的淵源。1932年,詩人與施蟄存、杜衡共同創辦《現代》雜誌,這本雜誌很快就成為重要的新詩發表園地,「現代詩派」也因此而得名。戴望舒的《望舒草》,集內很多作品都在《現代》上發表。施蟄存曾去信當時身在法國的戴望舒,說:「有一個南京的刊物說你(指戴望舒)以《現代》為大本營,提倡象徵派詩, 現在所有的大雜誌,其中的詩,大都是你的徒黨。」並稱戴為「詩壇的首領」。1935年,詩人從法國回來,主持《現代詩風》的編輯工作,稍後,又與卞之琳、梁宗岱、馮至一起主 編《新詩月刊》,象徵詩可謂如日中天。

現代詩派提倡「純詩」,題材多局限於詩人個人的思想情意,寫的多是枯槁寂寞,表達手法多用奇特的比喻,字句結構特別,很有為藝術而藝術的味道。施蟄存曾經在〈又關於本刊中的詩〉中這樣解釋現代派的詩作:「《現代》中的詩是詩,而且是純然的現代的詩。它們是現代人在現代生活中所感受現代詩的情緒,用現代的詞藻排列成現代的詩形。」又說:「《現代》中的詩,大多是沒有韻的,句子也不很整齊,但它們都有相當完美的肌理(texture),它們是現代的詩形,是詩。」。戴望舒在現代詩派的地位和作用可以作這樣的總結:首先他扭轉了李金髮那種艱澀灰啞的象徵詩,使象徵詩走向較清晰可讀的「現代詩派」時期,在1940年以後,戴望舒在「現代詩派」的影響力慢慢消失,「現代詩」也開始為六、七十年新詩,特別是台灣的「現代詩」埋下種子。

抗戰時戴望舒來了香港,擔任《星島日報》副刊主編,開始另一種筆耕事業。他的詩風也開始轉變,先是家庭和婚姻都出現問題,使他痛苦不已;繼而香港在1941年冬天淪陷,他被日本憲兵拘禁,囚於獄中。在獄中他寫了著名詩歌〈我用殘損的手掌〉和〈獄中題壁〉,這些詩歌現實意識強烈,多用直接的象徵手法表達內心感情。

請看他的〈我用殘損的手掌〉
我用殘損的手掌,
摸索這廣大的土地;
這一角已經變成灰燼,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這一片湖該是我的家鄉,(春天,堤上繁花如錦障,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
我觸到荇藻和水的微涼;
這長白山的雪峰冷到徹骨,
這黃河的水夾泥沙在指間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當年新生的禾草是那麼細,那麼軟……現在只有蓬蒿;
嶺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盡那邊,我蘸著南海沒有漁船的苦水……
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
手掌沾了陰暗,
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
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
像戀人的柔髪,嬰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運在手掌貼在上面,
寄與愛和一切希望,
因為只有那裡是太陽,是春,
將驅逐陰暗,
帶來蘇生,
因為只有那裡我們不像牲口一樣活,
螻蟻一樣死……那裡,永恒的中國!

這首詩歌的題目形象很突出,「手掌」加上「殘損」兩字,圖象感強烈,也有控訴力。此詩全用想像,寄託豐厚的感情。一雙殘損的手掌摸着祖國大地,手掌到處,大地殘損,有的是血和泥,有的是血和灰,偌大的土地幾乎被陰暗吞噬了,這是控訴力之所在;然而,「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那裏「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它「將驅逐陰暗,帶來甦生」,「那裏」 是「永恆的中國!」這是鼓動力之所在。詩人一雙手摸出兩個世界,冷暖、正反懸殊,詩歌裏的眼睛既盯住陰暗,要看着它漸漸消退;又盯住光明,看它壯大,光復河山的願望瀰漫整首作品。詩歌裏有些細節,如繁花錦幛、柳枝異香、藻荇微涼等,這是想像的手掌摸出了往昔的事物,也是想像憧憬裏摸出了的將來。詩歌初看起來很肅殺,但一句一句讀下去,那積極的意識就洶湧而來,使人情緒激動。到了這個時期,戴望舒的詩歌在詩意、題材、形象、意境都已登上另一高峰。象徵詩的藝術造詣,現實處境的血淚交橫,詩人在頭可斷而未斷的情況寫出這些詩,自是不朽傑作。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