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以後香港文學的演化,大致可以分成以下幾個階段:
• 五六十年代
• 七十年代
• 八九十年代
五六十年代香港文學的一大特色是左右派意識形態的對立。所謂左派指傾向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對社會主義寄存理想的作家,右派則包括支持退守台灣的國民政府,以及一些反對共產主義、傾向自由主義的文人。
由於50年代初期大批難民從內地遷徙至香港,生活艱難困苦,於是出現了「難民文學」,如趙滋蕃《半下流社會》、張一帆《春到調景嶺》等小說,除了社會寫實的意義以外,也寄寓反共的意識形態。張愛玲於1952年來港,在這裏完成了《秧歌》和《赤地之戀》兩部小說,也是著名的「反共文學」作品。
至於站在左翼立場的唐人(阮朗)則有以諷刺筆墨寫蔣介石的《金陵春夢》、批評流落香港的國民黨人的《人渣》等作品。
左右兩派在政治宣傳上相互對抗,而各有奧援。由美國支持的「亞洲基金會」,先後資助友聯出版社、人人出版社、亞洲出版社等,出版書籍報刊,其中《中國學生周報》(1952—1974)影響香港青年一輩的文學成長非常巨大。左派陣營以三聯書店為首,加以上海書局、世界出版社等相關機構,一方面支持出版在港的左翼文學作品,另一方面大量重刊或新編1949年以前的中國新文學作品,對於香港文化環境的開闊極有貢獻。
香港五六十年代文學還有兩個現象值得注意。一是前衛的文學運動在當代中國文學的流轉意義;二是文學在流行文化中的生存模式及其影響。
50年代初,曾在內地與吳祖光、邵洵美、張愛玲等人交往的馬朗南下香港,在1956年創辦前衛刊物《文藝新潮》,繼承並發展自三四十年代在中國開展,到50年代中斷於大陸的現代主義文學傳統。其後,再由王無邪、崑南、葉維廉籌辦的《新思潮》(1959年創刊),李英豪、崑南主編的《好望角》(1963 創刊)接棒,再加上60年代初由劉以鬯主編《香港時報》副刊《淺水灣》,都積極推廣譯介英、美、意、法、德,甚至拉丁美洲、中南歐、日本等地的現代主義文藝思潮,並透過個別作者與台灣的往來關係,直接、間接參與台灣的現代主義文學活動,例如馬朗的代表作《焚琴的浪子》、《車中懷遠人》等,以及崑南的《喪鐘》就曾入選台灣出版的《六十年代詩選》(大業出版社,1961),而李英豪從1965年開始更成為台灣《創世紀》詩刊的編委之一。另一方面,台灣作家亦獲邀約在《文藝新潮》、《好望角》等刊物發表作品,甚至如瘂弦的首部詩集《苦苓林的一夜》(國際圖書公司,1959),也是先在香港出版。在這種前瞻而開闊的視野下,香港的詩風在力匡的格律體、何 達的朗誦體以外,開出了由馬朗、楊際光到蔡炎培、金炳興等的現代派詩,也造就了李維陵(《魔道》)、崑南(《地的門》)、
劉以鬯(《酒徒》)等的現代主義小說。
與此同時,不少作家為了維持生計而賣文,在報章副刊撰寫通俗的連載小說或者獨立刊行的「三毫子小說」,其中不少是粗製濫造之作,無論作者讀者都不過以之為文字的消費品,但後來的研究漸漸體會到這些作品的社會與文化意義,例如三蘇(又有筆名經紀拉、史得等)的《經紀日記》、《香港二十年目睹怪現狀
》,以至傑克(黃天石)、 俊人、依達等的愛情小說,李我、冷魂等從電台廣播劇改編成文字出版物的「天空小說」,都是值得注意的作品。更成功的是金庸和梁羽生的「新派武俠小說」,尤其是金庸的作品,經過不少評論者長年的推動,已經打造成中國現代文學的經典。
1966年香港發生「反天星小輪加價」暴動;1967年又有受大陸文化大革命影響的左派「反英抗暴」騷亂;1970年民間發起「中文合法化運動」(1974年香港政府通過「法定語文法案」以
前,中文在香港並無公事和法律上的地位);1971年出現「保衛釣魚台」示威,後續還有以「認識中國、關心社會」為口號的學生運動。這些事件背後各有不同的動因,產生的政治和社會效應也不一,但總體的意義卻在於展現了香港市民對自己的生存空間、生活狀態的感應和探索。上一代寄人籬下,不得不順應環境、自求多福的心態,開始有所變化。
1971年,麥理浩就任港督,任期超過10年,他在殖民地施行新政,改善居住、教育、醫療等民生問題,城市建設亦有規劃發展。香港居民歸屬本地的感覺漸次增強,城市文化亦隨經濟的進展而興起。這些現象,對香港文學的變化都有直接影響。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對於不少避難南下的文人作家來說,是所謂「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他們抱持過客心態,腦海裏只有祖國的山川文物,內心盡是戀舊懷鄉的情緒;筆下若提及香港,常作負面貶抑。1970年1月《中國學生周報》刊載了題為《個人?香港?中國?世界?― 香港華籍青年何去何從?》 的專輯,可說是香港戰後出生一代成長以後,思索身份問題的具體表現。1972年,香港大學學生會主辦第一屆「青年文學獎」,提出「文學從生活出發」的口號,這個活動一直維持到現在,多年來鼓動了不少年青人書寫本地經驗。1974年,《中國學生周報.詩之頁》刊載「香港專輯」,組織了一系列以香港為題材的詩稿,引起本地文學創作者的注意。這時期的香港文學,可說是「本地意識」由醞釀到成熟的階段。小說如西西的《我城》、也斯的《剪紙》,現代詩如也斯的《北角汽車渡海碼頭》、《在新蒲崗的雨天》,葉輝的《紮作店的老人》、羈魂的《屯門》、古蒼梧的《二十五歲見雪》、鄧阿藍的《不要讓爸爸知道》等,都能從不同層面體現本地視角。至於前輩作家劉以鬯的小說《對倒》,從形式到內容都顯出非常深刻的城市觀照,也是這個時期的重要作品。
八九十年代
八九十年代香港發生了最重要的兩個事件,分別是1984年中英簽訂「聯合聲明」,英國政府同意於15年後將統治近百年的香港交還中國,以及1997年香港正式回歸中國,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特別行政區」。這二事固然是一體之兩面,影響也不止於事件發生的時刻。這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15年期限, 不單決定了香港的政治前途,也支配了香港所有居民的生活態 度和思想感受。再者,中國大陸自 80 年代中葉實行改革開放,1989年的六四事件,都直接衝擊香港社會。隨着中國政策的起伏變化,大量大陸地區的人民移居香港,當中也包括不少文人作家,為香港文學帶來新的元素。此外,從1979年開始,市政局公共圖書館舉辦「中文文學創作獎」,1991年設立「中文文學雙年獎」,1995年成立香港藝術發展局,下設文學藝術小組,資助香港的文學活動,這些硬體建設雖然來自官方,但其基本政策以至資源調度卻也是一貫的放任,對香港文學發展也有相當的推動力。
70年代後期開始從內地移居香港而繼續創作的文人,與五六十年代以前的南來作家不太一樣,後者的情懷理想本來就別有寄託,而前者大部分長期居留香港,在內地人生經歷的映照下體驗和書寫香港,特別是他們來港初期往往遭逢窘迫甚至飽受歧視,作品每見現實生活的壓抑,筆調堅實低沉,提供另一種觀察和思考本地經驗的角度。陶然(《一樣的天空》)、東瑞(《迷城》)、
白洛(《暝色入高樓》)、 顏純鈎(《天譴》)、 王璞(《補充記憶》)等的小說,譚帝森(《樓梯街的祝福》)、舒非(《蠶癡》)、張詩劍(《愛的笛音》)、韋婭(《泉與少女》)等的詩作,都豐富了香港文學的內容。
另一方面,在本地成長的作家,部分經歷「保釣」以至「認中關社」
運動的洗禮,開始思考個人與國族的關係,80年代香港回歸中國的問題,更觸發他們書寫與中國相關的作品。在本地作家眼中,中國是一個既近又遠的地方,本地文化血脈的源頭既在五千年來的華夏中國,但目下大陸的社會制度、生活方式,以至言語運用,卻又與香港截然不同。各種差異引發價值觀念的衝擊,帶來各個層面淺深不一的對照比較。如何面對差異、如何在排拒與認同之間找到適當的位置,是不少本地作家努力的方向,其間更不乏憂愁憂思,寄語香港與中國的未來。鍾玲玲的《愛蓮說
》、辛其氏的《 紅格子酒舖 》、 也斯的《島和大陸》等小說,都是很好的例證。至於詰問香港的存在模式與意義的作品,可以西西的《浮城誌異》和《飛氈》,或者董啟章的《永盛街興衰史》為樣本。此外,反映香港人在「過渡期」面對不明朗前景而徬徨焦慮的作品,有梁錫華的小說《頭上一片雲》;以港人移民異國為題材,採怪誕懸疑的筆法,引發有關移民和家國問題的思考,可以黃碧雲的小說《失城》為代表。現代詩方面,如古蒼梧(《太平山上,太平山下》)、陳錦昌(《故宮》)、林夕(《三疊》)、葉輝(《明天》)、游靜(《新年願望》)等,作品中都不乏時世擔荷與人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