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後,新生代的創作、社團和民間刊物均達到一定規模。四川是新生代詩歌團體最為活躍的地區,主要有「整體主義」、「新傳統主義」、「非非主義」、「莽漢主義」、「女性詩歌」等多個流派。南京和上海也有兩個重要的詩歌團體,分別是南京的「他們文學社」和上海的「海上詩群」。此外,在各地大學中也有相當數量的校園詩歌湧現。
四川是新生代詩歌的一個策源地。在眾多詩歌流派中,莽漢主義表現出一種反文化的姿態,其主要成員有萬夏、胡冬、李亞偉、馬松等。他們自稱是「腰間掛着詩篇的豪豬」,認為詩歌就是「最天才的鬼想像,最武斷的認為和最不要臉的誇張。」到90年代,莽漢後繼者的反叛失去方向,炫耀粗俗使這一派詩歌逐漸失去活力。
南京的他們文學社也是新生代詩潮中的一個重要群體。這個團體成立於1984年,主要成員有韓東、于堅、呂德安、陸憶敏、丁當、朱文和朱朱等人。1985年,《他們》雜誌創刊,到 1995年終刊,一共出版了九期。「他們文學社」的共同創作取向是:反對用詩歌承擔歷史重負,發表政治宣言;要求詩歌「回到詩歌本身」、「回到個人」;強調日常生活的體驗和日常語言的運用,避免象徵、比喻的浪漫傾向,追求冷靜、清晰的風格。
上海的新生代詩歌的重要社團是成立於1984年的海上詩群,主要成員有默默、劉漫流、孟浪、王寅、陳東東、陸憶敏等。他們的口號是「保衛詩歌」,雖然也重視對日常生活的處理,但是卻沒有向詩歌的口語化和生活化方向發展。海上詩群一直關注知識分子在文化危機中的責任問題,因此,他們的詩歌努力保持着知性色彩和貴族氣質。
朦朧詩之後的女性詩歌也是80年代後期的一大亮點。女性詩歌並不是一個嚴格的流派,而是一種以性別意識為標準的分類方式。當時比較著名的女性詩人有海上詩派的陸憶敏、四川的翟永明、朦朧詩運動中嶄露頭角的王小妮和唐亞平、伊蕾、海男等人。
除上述流派外,在朦朧詩退潮後還有一些重要的青年詩人活躍在北方詩壇。海子是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一位。
他原名叫查海生,15歲考進北京大學法律系,並開始創作詩歌。畢業後在北京政法大學任教,1989年3月在 山海關臥軌自殺,年僅25歲。海子去世時留下幾萬行詩,包括三百多首抒情詩和七部長詩(稱為「《太陽》七部詩」),以及幾部詩劇和部分未完成的斷章文稿。在生時,他的作品雖收入一些詩選,但個人詩集卻從未正式出版,面世的只有少量自印
本。海子的抒情詩有《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春天,十個海
子》等,史詩類作品有《土地》、《遺址》等。
下面是海子《亞洲銅》一詩,我們可以評析他的抒情詩特點,留意當中意象的變化。
《亞洲銅》
亞洲銅 亞洲銅
祖父死在這裡 父親死在這裡 我也會死在這裡
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亞洲銅 亞洲銅
愛懷疑和愛飛翔的是鳥 淹沒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卻是青草 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亞洲銅 亞洲銅
看見了嗎? 那兩隻白鴿子 它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
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 穿上它吧
亞洲銅 亞洲銅
擊鼓之後 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
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
《亞洲銅》寫於1984年10月,是海子前期的重要作品。初發表時,他在標題上註明「土地」、「亞洲的黃土地像銅一樣」等字樣。因此,可以說,「亞洲銅」的顏色和質地隱喻中國北方堅硬強悍的黃土地;海子眼中的中國—亞洲、東方—是一塊 深藏在亞洲大陸下的堅實礦苗。第一節的重點是那「唯一的一
塊埋人的地方」,指向黃土地是最明顯不過的理路;但從標題以至第一行開始就重複出現的意象卻是「亞洲銅」—立體、具有雕塑感的銅,於是讀者打從開篇就要面對把平面土地寄寓在立體銅雕,這種跳躍的、變形的邏輯,必須改變一貫的思維習慣,重新整理閱讀的策略。第二行出現「我」的祖父、父親,
與「我」,顯示民族生命的連綿延續,但「我」的着眼點卻是「死」—同埋地下;「生」與「死」又有詭異的接合。海子這種異常的詩思,確能令人耳目一新。
第二節出現了動態的自然景觀,鳥和海水是躁動不安的,但與土地相連的卻是「青草」,可以讓「野花」依賴信託。
第三節又出現鳥和水,但這是「白鴿」和「河流」,這新的形貌又有新的內涵。第二節的飛鳥和海水似乎與大地—亞洲銅不能融合無間,但在變形以後,「白鴿」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把鞋子、白鴿和屈原結合起來,也是海子此詩一個非常精妙的巧思奇喻)。屈原雖是上下求索的詩人—寄寓了海子對詩的追求,但他終歸「臨睨夫舊鄉」,與僕人、坐騎同樣「蜷局而不行」(《離騷》),對故土戀戀不捨。「河流」固可以是屈原自沉的汩羅江水,它流轉不息,直到今天,是永恆,也是新生。
「我們」和「河流」穿上屈原遺下來的白鞋子,跟着他的步履,承接詩歌的使命,一直追尋,又與故土緊密相連,延續文化血脈。
最後一節,詩人從「銅鼓」的形狀聯想到月亮,在「亞洲銅」之內看到「黑暗中跳舞的心臟」,這脈動也是詩人一切追尋的活力。雖然在黑暗不明的領域,但內心的活力就化成月亮之光,光源就是敲響的銅鼓—亞洲銅!這一節以隱喻方式把各個意象連環互扣,意義往復互相指涉,也是海子這首詩最迷人的地方。總的來說,《亞洲銅》的特點不在和諧優美的抒情,而在變形和跳躍的奇思;意象不講求精準而追求多義深刻,可說是深化了朦朧詩的探索精神,在形式變革上更多姿多彩。
從思想角度而言,海子《亞洲銅》對未來的思索是複雜多向、模糊不清的:在黃土地展現的是「生」還是「死」?依從屈原,是「承傳」詩的探索,還是絕望自沉?《亞洲銅》寫成於80年代中期,這時大陸的市場經濟還未完全開展,海子還未退縮到庸常生活的個人空間,但這首詩已含蘊了埋首個人玄思、自我邊緣化的傾向。然而,海子的抒情詩語言純淨、簡潔,想像豐富奇特,意象清新,寫幻想中的世界,有一種神秘而又質樸的原生氣息,是大陸青年讀者非常喜愛的作品。
不過,海子卻無意成為一個依靠天賦和直覺的抒情詩人。他認為偉大的詩不是感性的抒情詩,而是理性、敘事的史詩。因此,他曾不輟地研究但丁、莎士比亞、歌德的詩歌,投入大量精力。可惜,他的努力仍然沒有得到評論界全面的肯定,甚至有論者認為他投身的是一種消亡的藝術。因此,海子在去世後既贏得一些詩人的崇敬,也遭到另一些人的質疑。
在八、九十年代之交,詩壇發生一連串的詩人死亡事件。就在海子去世之後兩周,他的好友詩人駱一禾病逝,年僅28歲。此後,又連續發生戈麥、顧城、徐遲、昌耀的自殺。對這一連串的詩人之死,有諸多文化層面的解釋,有的從個體生命價值的角度,有的從詩人與時代關係的角度,有的從精神危機的角度等等。但無論如何,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死亡禮讚之後,90年代的大陸詩壇不可挽回地陷入紛亂的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