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聞一多的詩學思想和詩歌創作不同於“五四”新潮詩人,他的“幻象”觀念不僅吸取西方詩歌藝術的理論精華,也打上了中國詩歌傳統的審美烙印。詩歌意象中,既有朦朧、奇崛、醜怪的現代意象的大量出現,又頻繁地流露出中國古典詩歌意象藝術的痕跡,意象的繁複昭示著西方現代藝術思潮與中國傳統詩歌理念的撞擊與融合。
作為中國新詩草創時期的重要人物,聞一多的詩學思想和詩歌創作不同於“五四”新潮詩人,他的新詩創作,真正表現出了創新精神和獨立意識。他的詩歌意象中,既有朦朧、奇崛、醜怪的現代意象的大量出現,又頻繁地流露出中國古典詩歌意象藝術的痕跡,意象的繁複昭示著西方現代藝術思潮與中國傳統詩歌理念的撞擊與融合。
一、聞一多詩歌的意象觀
聞一多諳熟傳統文化,“五四”時代大潮和西式的清華教育,又使他切身感受現代詩藝氛圍,他的《真我集》《紅燭》《死水》及眾多佚詩,大量吸收歐美浪漫主義、唯美主義及意象派詩人之所長,並與中國詩藝特質滲透融合,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詩歌意象觀念。
一、聞一多詩歌的意象觀
聞一多諳熟傳統文化,“五四”時代大潮和西式的清華教育,又使他切身感受現代詩藝氛圍,他的《真我集》《紅燭》《死水》及眾多佚詩,大量吸收歐美浪漫主義、唯美主義及意象派詩人之所長,並與中國詩藝特質滲透融合,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詩歌意象觀念。
在歐洲文學史上,浪漫主義是伴隨著個性自由解放的要求高漲而成為時代思潮的,它的根本點就是“人的自我信任、自我表現和自我擴張的欲望”①。在那樣一個狂飆突進的時代,聞一多的詩學理念與浪漫主義反抗、熱烈、奇幻的精神產生了共鳴,濟慈、拜倫和雪萊等浪漫主義詩人成為他所關注的對象。聞一多提到拜倫時曾冠以“最完美、最偉大”②等字眼。他把“想像”看做詩人和詩歌創作的最重要的質素。針對“五四”新詩把“真”絕對化為生活和情感原始的可感形態,他批駁道:“絕對的現實主義就是藝術家的毀滅。”他認為新詩中,幾乎所有的新詩人“都有一種沈痼的通病,那就是弱于或竟完全缺乏幻想力”③。在《“冬夜”評論》中說得很直率:“‘把從前一切束縛你的自由的枷鎖鐐銬——打破!’誰知在打破枷鎖鐐銬時,他們竟連你的靈魂也一齊打破了呢?不論有意無意,他們總是罪大惡極啊!”④
基於此,聞一多主張詩歌當中要營造“幻象”。“幻象”是被作為詩歌的重要原素來闡釋的,“詩的真精神其實不在音節上,音節究屬外在的質素”,而幻象、情感“是不可思議同佛法一般的”。因之,“償了玄秘性底代價”⑤。“‘奇異的感覺’便是ecstasy,也便是一種熾烈的幻象……真詩人都是個神秘家(mystics)”,“《一回奇異的感覺》,所占位置很高,就因他的神秘的原素”,其中有如莊子的“‘遺世高舉’,‘禦風而行’底幻象”。批評《月食》一詩“滿紙空話,索然無味”時,他強調,“做詩不能講德漠克拉西”,“克茲(即濟慈,筆者)所謂‘不是使讀者心滿意足,而是要他氣都喘不出’,便是這個意思。”而“造成這種力量,幻象最要緊”。他引了自己的《愛與美》中的一節詩說:“我覺得我的幻象比較地深熾,所以我這幅畫比較地逼真一點。”⑥
按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的說法,想像是對文字難以傳達的目標的克服,對表像“溶化、分解、分散,為了再創造”,“從而超越目標的真實性而獲得詩歌自身的蘊藉”⑦,用想像力去把握世界在浪漫派看來是一切認識的基礎。同時,“幻象”觀不僅吸取西方詩歌藝術的理論精華,也打上了中國詩歌傳統的審美烙印,“這中間自具一種妙趣,不可言狀。其特徵即在荒唐無稽,遠於真實之中,自有不可把捉之神韻。浪漫派的藝術便屬此類。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滄浪所謂‘興趣’同王漁洋所謂神韻便是所動幻象底別詞。所謂‘空音、相色、水影、鏡像’者,非幻象而何?”⑧聞一多闡明了現代詩學的“幻象”與傳統詩學的“神韻”之間的聯繫,分析了“所動的幻象”的產生與無意識創作精神活動的關聯,它的超于一般明白清楚的詩的“荒唐無稽,遠於真實,自有不可把捉之神韻”的特徵,這些闡釋,體現了他對內涵複雜的現代性詩歌文本自覺認同和獨特把握的審美意識。聞一多在創作中十分善於運用神奇的幻想創造奇異的幻象,如李白投水救月、驍將精雕劍匣、騎著太陽巡遊、白日見鬼等幻象,都閃爍著奇光異彩,令讀者耳目一新、心醉神迷。
聞一多強調詩人的幻象力在意象表現中的意義,把意象的玄秘性體現的神秘美作為詩的審美內容,這既有西方意象派與象徵派的影響,又吸取了中國傳統詩學的精髓。他的“幻象”觀念超越了早期新詩的“具體的做法”,胡適影響下的“五四”新詩人,在反對舊詩的虛假時,把詩所追求的“真”絕對化為生活和情感原始的可感形態。幻象質素的極度缺乏,造成了“五四”以來新詩的“淡而寡味”的弊端,因此,他熱切地呼喚既能體現時代精神有飽含地方色彩的具
有深層意蘊的現代新詩的出現,並為之不懈探索。
二、聞一多詩歌的意象世界
聞一多的詩歌顯現出無羈的自由精神,既有西方浪漫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影響,也蘊涵著莊騷傳統的文化積澱。它們共同使新詩真正沖出早期白話詩平實、淺顯的狹窄境界。綜觀聞一多的詩歌,其中的意象可分為下面幾類。
(一)經典意象
經典意象指的是帶有深深的傳統文化審美特徵和精神烙印的古典意象。聞一多對西方詩歌藝術的吸收與擇取,始終堅持以東方文化意識為核心,他認為,要完成中國新詩的現代轉型,首先“當恢復我們對於舊文學底信仰”,其次“更應該瞭解東方底文化。東方底文化是絕對地美的,是韻雅的”⑨。聞一多的詩中頻繁地流露出中國古典詩歌傳統意象藝術的痕跡,幾乎只需通過其詩藝的表層結構就能窺見其特異的意象藝術風格:富有中國風采的物象——紅燭、劍匣、秋菊、紅豆……他還常常在詩中運用典故,以對各種歷史、神話的隱喻或引用來回顧中國的文化,既有民族特色,又具時代風情。梁實秋稱之為“科學的文明裡懸想著靜的和美的東方文化”⑩。
聞一多的新詩追求的是民族的文化特點,他讓傳統意象和典故在現代新詩中復活。《紅燭》中,“燭”這個意象源於古典詩歌“蠟炬成灰淚始幹”,毫無疑問地延續了燃燒自我的意義和悲劇基調。《憶菊》雕金鏤玉、色彩斑斕,借“菊花”的形象喚起了對祖國文化的傾慕和讚賞,從菊花中挖掘出民族文化的深層意蘊。而《李白之死》則借李白撈月的世俗傳說,以“臆造”演繹“荒誕”,傳達對於詩人人格的讚美和對於美的追求的忠貞。龍燭、月亮、廣寒宮、女媧、玉盤等意象,使得水中捉月故事的現代闡釋,籠罩上傳統的、古典的氛圍。其他詩中,不斷出現貢臣、香篆、孤雁、太陰、金烏、宮柳、菊花、紅豆、春蠶、遊子、罡風、六龍驂駕等等。在《祈禱》中更是成功地對傳統詩性話語實行了現代詩性的轉化:“誰告訴我戈壁的沉默,/和五嶽的莊嚴?又告訴我/泰山的石還滴著忍耐,/大江黃河又流著和諧?/再告訴我,那一滴清淚/是孔子弔唁死麟的傷悲?/那狂笑也得告訴我才好。/莊周、淳於髡、東方朔的笑。”紛至遝來的傳統典故,和錯錯落落的西方祈求句式,結合成一種新異的情境,感情真摯委婉,富有鮮明的民族色彩,古典意蘊為現代新詩開拓了嶄新的精神和話語空間。
(二)深度意象
聞一多的詩歌中,還有大量的以客觀事物來象徵人類生存的社會狀態,暗示人的幽秘的心靈世界的意象,從而構成深度意象。他在面對自然和社會時,常常能借助睿智的慧眼深邃地觀照出社會景觀和人生境界。他說:“文學是要和哲學不分彼此,才莊嚴,才偉大。哲學的起點便是文學的核心。”{11}聞一多將其對生命、愛情、社會、時空的思考和理解融入到詩歌中,構造了一個精神特徵相當突出的意象世界。
《雪》中,“天花”如同“一層殮衣”,包裹起世界;“卻總埋不住那屋頂上的青煙”,“穿透自身的軀殼,直向天堂邁往”;森林終於使“冬”舉起了“投降底白旗”。不難看出人類社會兩種勢力生死搏鬥的情景,感受到人間生命積極向上的精神與頑強鬥爭的威力。《夢者》寫到,“假如那綠晶晶的鬼火/是墓中人底/夢裡迸出的星光,/那我也不怕死了!”“星光”,乃是以生命為代價去尋求的理想。愛情,糾結了作者所處時代的敏感的深層文化道德衝突和人性的衝突。《幻中之邂逅》想像了愛情的美好,仿佛“白雲,朦朦漠漠”,又似“仙鶴”浸在月光裡;《花兒開過了》抒寫了對愛的堅貞,“我也不曾因為你的花兒暫謝,就敢失望,想另種一朵來代他!”從吟唱個人情愛的悲歡和對理想愛情的描繪上升到對生命中愛的價值、愛和生死、愛和倫理等關係的哲性思考上。《二月廬》中的“燕子”,在無限永恆的時間面前,歡樂的生命總是短暫的,於是歌聲“爆裂”,“迸出些什麼壓不平的古愁!”命運中滲透了人生的漂泊感,體現出人生苦短的焦灼情態與憂患意識。《色彩》中,詩人通過紅不同的顏色,在生命、意義中思考人生的價值。《時間底教訓》將“時間”幻化成了生命運動的上帝,在創造與痛苦中展開對宇宙的形上思索。《雨夜》中,以“沒有做成”的夢境中的渴望,對抗象徵著殘酷現實的“風雨”,盤踞在心靈中的是面對茫茫社會、漫漫人生的恐懼、疑慮。
在這些深度意象中,可以看到了聞一多面對人生和宇宙的冷靜,悟到的是詩人冷靜觀照後獲得的哲思,冷靜中同時也蘊藏著如火的熱忱,跳動著時代的脈搏,顯示出現代詩歌的沉思性和悲劇性品格。
(三)“審醜”意象
“審醜”意識是人類審美文化的反題,藝術的“醜”表現為異于傳統美學所肯定的醜陋、惡俗、怪誕、恐怖、混亂等,這種美學的“他在”品質,帶來的是一種奇特的藝術張力。聞一多是最早將醜的意象呈現于新詩的詩人之一,明顯地可以看出象徵主義詩歌“審醜”意象的影響,詩歌中,朦朧、奇崛、醜怪的意象大量出現。
在早期的《西岸》中,聞一多就以“苦霧”、“死睡”,“黑夜哄著聾瞎的人馬”等描繪了一幅令人觸目驚心的淒慘景象。《印象》裡那“披頭散髮的腦袋”和“孤零零的一座禿頭的黃土堆”,《末日》裡“芭蕉的綠舌頭”、“露水”、“堊壁”、“蛛絲鼠矢”、“花蛇的鱗甲”等,交融成為陰森恐怖的意象。《夜歌》則以中國民間的神秘的“鬼”文化作為詩歌的背景,採用人們意識中的醜陋物象“癩蛤蟆”、“蚯蚓”、“荒雞”等,並安排了視覺上不協調的色彩物象“黃土堆”、“血樣的猙獰”的“猩紅衫子”和“癩蛤蟆只是打著寒噤”等景象,令人毛骨悚然。《死水》裡,詩人更是把大量的意象彼此撕裂,造成畫面的殘破。“破銅爛鐵”、“殘羹冷炙”、“黴菌”等的混雜,給人以強烈的髒亂感。而斑斕的色彩——綠成“翡翠”,鏽出“桃花”,織出“羅綺”,蒸出“雲霞”,酵成“綠酒”和“珍珠”似的白沫,還夾雜著“青蛙”的歌聲,加大了詩歌內部的緊張力度。其他詩歌中,如“蒼蠅”、“垃圾桶”、“爛果”等,都給人以強烈的心靈衝擊力。
聞一多筆下的這一類意象沒有像象徵主義詩歌在揭示現實的醜惡時,流露出的悲觀厭世的情緒,也沒有把物質世界之惡作為人類世界的本來面目來表現,而是更多地融入了抨擊醜惡人生與異化物質世界的現實主義情緒,詩歌很少消沉,詩人不願隨意屈從的人格傲立在詩歌之中。作為典型的文化民族主義者,其“審醜”意象的創作豐富了中國詩歌意象形態,極大地促進了中國詩歌審美觀念由傳統向現代的蛻變。
三、結語
應當說,詩歌是與本民族文化傳統關係最深、最穩固,最富有韌性的,它直接袒露人們最深層的生命體驗與美學理想,看到了民族的集體無意識心理。對於中國詩歌的現代轉型,“五四”時期的文化先鋒提出了不同主張,胡適主張“以文為詩”,在借鑒西方詩歌藝術的同時,也體現了宋以後的文學演變模式;郭沫若推崇浪漫主義詩歌“狂飆突進”的精神,但同樣欣賞陶淵明的飄逸、王維的灑脫;冰心、宗白華的“小詩”更是自覺地從傳統中吸取營養。可以看到,中國現代詩歌始終無法擺脫與傳統詩藝的關係,然而,自由體最終淪為散漫淺顯,郭沫若的詩歌則顯得恣肆空洞,“小詩”創作的單純哲思也使其難成氣候。
聞一多曾引領著新詩對格律的探索,他的“三美”說,其核心就是意象營造的關注,提倡寫鮮明的、韻律的、富有民族色彩的意象,把感觸和情緒隱藏在由理性與感性在頃刻間化合而成的意象之中,糾正了浪漫主義新詩感情空泛、語言缺乏節制的弊端。他的詩通過中國古典詩歌藝術傳統與浪漫主義的奇思異想和象徵主義、意象派手法的結合,創造了新文學初期詩歌創作中從未有過的新的境界,促進了中國現代新詩的本土化進程。
作者簡介:楊永明,文學博士,安陽師範學院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① 樂黛雲、王寧:《西方文藝思潮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8頁。
②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34頁。
③ 聞一多:《評本學年〈週刊〉裡的新詩》,見武漢大學聞一多研究室:《聞一多論新詩》,武漢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30頁,第38頁。
④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85頁。
⑤⑧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56頁。
⑥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0頁-第50頁。
⑦ 劉若端:《十九世紀英國詩人論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49頁。
⑨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6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0-123頁。
⑩ 梁實秋:《聞一多詩六首》,清華週刊第284期,1923年6月1日。
{11}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8頁。
原載:《名作欣賞.文學研究》20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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