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5日 星期三

評卞之琳新詩

卞之琳,江蘇海門人。1929 年考入北京大學外文系,並開始創作詩歌。在三十年代,他已是出色的詩人,詩作晶瑩潔淨,靜如深潭,卻又清澈圓渾。卞之琳格律詩、象徵詩兼擅,每每將這兩種詩融合再造,通過想像,靈活經營意象的建構,把新詩藝術推向顛峰。詩裏意象、形象的運用豐富多元、奇特巧妙;語言文字方面,文言白話兼施,準確合度。陳夢家在《新月詩選序言》裏評卞詩:「常常在平淡中出奇,像一盤沙子看不見底下包容的水量。」卞詩寫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深邃和幽玄,並讓文字泛出光芒、盪出詩境,使讀者可從文字表面看出美,又可從文字映照的深度看出淵懿。

綜合地說,卞之琳的新詩有以下三個特色:
  1. 在內容風格方面,詩歌表達的多是個人感受,特別是對人生、對命運、對社會現實的諸多觸感,而這些觸感也偏向悲戚、灰白。表現這些思想感情時,詩人每以主觀感情擴成客觀畫面,又將客觀現實收縮成主觀意象,這樣搓扭揉,轉化成特有的氣象和圖象。
  2. 詩人以極奇妙的想像營造意象或形象,讓詩意在想像、意象、形象中變得含蓄、曲折。格律的美化只屬次要,因為他的詩光在意象、形象所造成的含蓄美,已足以成為詩歌。
  3. 語言方面,卞之琳口語、文言、歐化句兼用,也用得極自然貼切,字句凝煉簡潔,字少意多,一句一字要負擔的意義和藝術分量都重。有時字句表面上很平淡,而反襯、隱含的意義卻很深玄。文字總是冷靜的用詞和客觀的字眼,正因如此,文字的反映面就廣闊得多,供讀者想像、思考的空間也多。
卞之琳在1930年就開始寫詩,第一本詩集是《三秋草 》(1933),往後有《魚目集》(1935)、《數行集》(與何其芳的《燕泥集》和李廣田的《行雲集》合為《漢園集》,1936)、《蘆葉船》(1936)、《慰勞信集》(1940)等,其中當以《魚目集》和《數行集》的藝術水平最高。
以下選詩兩首,以顯示卞之琳的詩歌如何斑斕奪目。第一首〈斷章〉(收錄於《魚目集 》)顯示意象和結構的精奇,第二首〈一個和尚〉(收錄於《漢園集》)顯示聲律之美。

〈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193510
這是卞之琳一首非常著名的作品,用了極清淺的文字,表現多層內容和主題。第一層或這首詩寫給張充和,張充和是張兆和(沈從文夫人)的妹妹。詩歌內那橋上人當然指張;而樓上人即那偷偷瞰視意中人的作者。視之不足,感情再深化,則裝飾卞之琳的夢,自然也是張充和了。詩的主題,就是那「由視覺轉入夢境,由五官探入靈魂的愛意」的奉呈。這是詩歌的第一層解釋。
再深一層,詩的主題或寫出人相互依存的關係,即人與人之間有一種互相看望、互相欣賞和互相裝飾的關係。這種解釋已由情感的層次提升至理智層面了。
再看詩歌的結構和意象的藝術技巧。這首詩的意象和結構相互繞纏、相互發揮,不宜將兩者分割論析,否則將陷支離之弊。 詩歌的意象首先在於給讀者四個畫面:「橋」、「樓」、「窗」、「月」。 這四物都是「詩」的條件,各有美態,讓人遐思。在詩裏這四個畫面的首兩個結成一關係,而後兩個又結成另一關係,同時,這四個畫面又可相互連結成有深度的立體關係。詩歌意象的結構,不單是上述四個畫面意象的關連,它又可以看成是意象由視覺到意識的推演,由「風景」到「夢境」,那就是由「實」到「虛」,到了「虛」這個意念,詩歌的美才完成。因為「虛」才算美:想像的空間沒有阻攔。
結構最精妙之處,在於首句「橋上的人看風景」是第一個境況;最後的「夢」是詩中最後一個境況。而夢中所見,就是夢見那「橋上看風景的人」,至此,這兩個境況就馬上連接起來,整首詩的首句和末句馬上合抱,詩歌就給寫成如渾然無缺的明珠,顯示了高度的圓滿。一首只三十四字的短章,如要分析起來,竟有如此深層的意蘊,〈斷章〉實在是一首佳作。


〈斷章〉說明了卞之琳運用意象和結構的技巧,以下從〈一個和尚〉看其詩歌聲律之美。

〈一個和尚〉
一天的鐘兒撞過了又一天,
一個和尚做著蒼白的深夢:
過去多少年留下來的影蹤
在記憶裡看來就只是一片
在破殿裡到處迷漫的香煙,
悲哀的殘骸依舊在香爐中
伴著一些善男信女的苦衷,
厭倦也永遠在佛經中蜿蜒。
昏沉沉的,夢話沸湧出了嘴,
他的頭兒又和木魚兒應對,
頭兒木魚兒一樣空,一樣重;
一聲一聲的,催眠了山和水,
山水在暮靄裡懶洋洋的睡,
他又算撞過了白天的喪鐘。

一九三○年
(選自《漢園集》,19363月,商務印書館)
這是一首意大利式的十四行詩,意式的十四行詩,一般前八行後六行,前八行的韻式為ABBAABBA,後六行的韻式是CDECDECDCCDCCDCDCDCDCDEECDECED。此詩也是前八行、後六行的結構,韻式是前八行ABBAABBA,後六行CCDCCD
詩中一些長句子,為了協韻,也為了駕馭這些長句,割裂為連綴句(run-on  sentence)。這種十四行體式的詩歌,能為新詩帶來新的韻律;除了依律協韻外,詩歌的字音安排也很特別,詩 人在「音韻組織」上特別用心:

   第一句的「鐘」、「撞」;「一天」、「一天」;
   第二句的「尚」、「蒼」、「深」;
   第三句的「過」、「多」;「留」、「來」;「年」、「影」;
   第四句的「記憶」、「只是」;
   第五句的「殿」、「煙」;「裏」、「處」;「迷漫」;
   第六句的「悲哀」、「殘骸」;
   第七句的「善」、「信」;「男」、「女」;
   第八句的「厭倦」、「永遠」、「蜿蜒」;
   第九句的「昏沉」、「沸湧」;「出」、「嘴」;
   第十句的「他」、「頭」;「和」、「木」;「頭兒」、「木魚兒」;
   第十一句的「頭兒」、「木魚兒」;「一樣空」、「一樣重」;
   第十二句的「一聲一聲」、「眠」、「山」;「催」、「水」;
   第十三句的「山水」、「暮靄裏」、「睡」;「懶洋洋」;
   第十四句的「算」、「撞」、「喪鐘」。

這些字詞布置在詩裏,生發出極其細密和諧的音樂感,如:「他的頭兒又和木魚兒應對,頭兒木魚兒一樣空一樣重」,聲調起伏,音韻跌宕有致,這種充滿音樂美的詩句,卞之琳寫得極自然、極優美。再看全詩音律細膩而密,緊扣句子和韻腳,迴環不斷的字音布置,寫的自是和尚誦經,一聲一聲在破殿裏蜿蜒的情景。卞之琳這首作品可說是給格律詩作了一個出色的示範。
此詩內容也寫得密如細針,緊密聯縫,那和尚心裏也矛盾重重:天天做夢,天天敲鐘,佛門晨鐘暮鼓,旨在敲破世情,但這位和尚卻天天敲鐘也敲不醒他。而夢的內容就是「回憶」,回 憶如煙如霧,仿如殿裏迷漫的香煙;再寫和尚與善男信女互靠互憐,在世出世的人原來沒什麼分別。悲哀的殘骸既寫香枝,也寫和尚,很具體。和尚的生存如夢,唸經時連夢話也說了出來,這些如經還夢的話,連山水也給催眠了。那和尚蒼白而刻板的生活,也藉催眠山水的誇張,表現得深刻而淒涼。最後一句寫和尚撞過白天的鐘,這既與首句呼應也將主題深化,一個「喪」字說明和尚雖存在於人世,但只是行屍走肉罷了,詩歌寫得極悲涼。卞之琳寫這首詩時年僅二十歲,充分展示了他的創作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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