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當代散文其中一種重要的貢獻,在於語言藝術的提煉。這個變化與五六十年代台灣文學經歷的「現代主義運動」有關。
「現代主義」原是西方 20
世紀初開展的文藝思潮,是文化藝術面對西方社會進入「現代化境況」(modernity)的反應。台灣五、六十年代的現代主義運動,因為有時間的落差,文學界視現代主義為文學現代化的表徵。在台灣文學評論家眼中,新文學運動以來的新詩經過台灣的現代主義洗禮,才正式轉化為現代詩;同樣,五、六十代的散文,也在摸索現代散文的方向。
余光中在 1963 年《左手的繆思.後記》一文就提過這樣的問題:
我們有沒有「現代散文」?我們的散文有沒有足夠的彈性和密度?我們的散文家們有沒有提煉出至精至純的句法和與眾迥異的字彙?最重要的,我們的散文家有沒有自《背影》和《荷塘月色》的小天地裏破繭而出,且展現更新更高的風格?
他提出要「下五四的半旗!」要「剪掉散文的辮子」,意思就是超越新文學運動以來的文學規範,於散文而言,要開展現代散文的新路向。
余光中《剪掉散文的辮子》一文原發表在1963年11月的《文星》雜誌,後來收入1969年出版的文集《逍遙遊》。這篇文章分析了當時散文的四種形態:一、學者的散文;二、花花公子的散文—指傷感加說教的抒情散文;三、浣衣婦的散文—堅持白開水式的白話散文;四、現代散文—講求文章的彈性、密度和質料。
余光中認為現代散文應向現代詩學習,因為「一位詩人對於文字的敏感,當然遠勝於散文家。…… 一切文學形式,皆接受詩的啟示和領導。」所以,「散文家們還得向現代詩人們學習」。從余光中的觀點看來,他最關心的是散文的語言表達問題。現代主義於詩歌語言的實驗,實在可以為現代散文借鏡。也在這種思潮推動下,台灣當代散文出現了一批對語言提煉特別用心的詩人散文家,對推動台灣當代散文的創新變化,大有貢獻。其中成就較高的包括余光中、葉維廉、張健、楊牧、蔣勳、羅青等,而更年輕的有陳克華、許悔之、林燿德、唐捐等。
余光中自1949年經香港赴台灣以後,一直在台灣文壇佔有重要的地位,對當代台灣以至其他華文地區的影響都同樣巨大。余光中第一本散文集是1963年出版的《左手的繆思》,以後陸續出版《逍遙遊》、《望鄉的牧神》、《聽聽那冷雨》、《記憶像鐵軌一樣長》、《青青邊愁》、《日不落家》、《青銅一夢》等。
《鬼雨》於1963年發表於《文星》雜誌,後來收入1969年出版的《逍遙遊》,與《剪掉散文的辮子》同期。
《鬼雨》一文分四節,值得注意是每一節的敘述方式都有所變化。第一節由三通醫院的來電組合而成,三通相繼而來的電
絕望地告訴余光中,他的孩子死了。在這節中我們只聽到來電的聲音,余光中的回話省略了。第二節是余光中上課時的情形,他在課堂上討論兩首莎士比亞的詩歌,主要是關於死亡與鬼魂;這節還提到下課鐘響、外面下雨。課本內(詩歌內)的世界、上下課的現實世界,加上以括號表示的內心世界—對夭折孩子的思慮,三者以蒙太奇的方式切割並置。這一節與上節剛好相反,讀者只讀到(聽到)敘事者(余光中)的聲音,學生的說話都給省略了。第三節大段,他抱着兒子的棺材,在下着大雨的一天,偕同朋友來到山上埋葬這個只在人間度過了三天的孩子。這一節才正式出現了對話。第四節改為書信方式向朋友(小說家王文興)申訴心裏的哀愁,把喪兒之痛與充塞於宇宙間的鬼雨連合,在信內盡情傾訴。全文的敘述方式,經過巧妙的安排,似是借用了小說和戲劇的敘述方式,然而,這也同是現代詩的資源。
作者於意象和象徵的構設上非常用心。例如文中不斷引述莎士比亞的「海神每小時搖他的喪鐘」
表示事情總會「告一段落」,包括生命的終結、余光中的下課、孩子在冥間的下課。第一節只是以戲劇場面敘事,第二、三節在敘事中抒情,第四節就借寫信抒發情懷而至一瀉無餘。第四節情感最充沛,但不是直率的呼喊,而是最用心的經營。前面第二、三節開始鋪排的意象、以文學典故來架設貫通古今的通道,在第四節發展得淋漓盡致。例如「雨」不但寫當前的「濕天潮地」的雨季,也寫「太陽與太陰皆已篡位」的喪子之痛,更寫思念「浮圖之下聽雨」的亡母,而父母子女的關切心情,又由李賀詩中的「鬼雨」、李賀母親之痛惜兒子等串連。
在這一節,余光中更展示了他對現代散文的語言實驗:「我倒當真想在中國文字的風火爐中,煉出一顆丹來。在這一類的作品裏,我嘗試把中國的文字壓縮,搥扁,拉長,磨利,把它拆開又拼攏,摺來且疊去,為了試驗它的速度、密度和彈性。我的理想是要讓中國的文字,在變化各殊的句法中,交響成一
個大樂隊,而作家的筆應該一揮百應,如交響樂的指揮杖。」(1986, 頁262)這些試驗,
在《鬼雨》 的倒數第二段最為集中,例如:
母親。母親。最悅耳的音樂該是木魚伴奏着銅磬。雨在這裏下着。雨在遠方的海上下着。雨在公墓的小墳頂,墳頂的野雛菊上下着。雨在母親的塔上下着。雨在海峽的這裏下着雨在海峽的那邊,也下着雨。巴山夜雨。雨在二十年前下着的雨在二十年後也一樣地下着,這雨。
又如:
現在是秋夜的鬼雨,嘩嘩落在碎萍的水面,如一個亂髮盲睛的蕭邦在虐待千鍵的鋼琴。許多被鞭笞的靈魂在雨地裏哀求大赦。魑魅呼喊着魍魎回答著魑魅。
以不合語法常態的方式,為語言「變速」,展現語言的彈性和密度,是他的散文理論的示範。
這篇文章,是余光中「自傳性的抒情散文」的早期作品,但他在多年後回顧,還是非常滿意,以為:「恣於自剖而寫意,可以說是我壯年的詩筆意猶未盡,更伸入散文來賈勇逞能,比起正宗的散文來多一點詩情,比起詩來又多一點現實與氣勢」(余光中,2000,頁 2)。 是「成熟之作」(頁3),「真正可以傳後」(頁7)。然而,也有論者批評他用典過多,讓讀者追蹤不及, 變成文掩其情。這種顧慮,尤是對追隨余氏文風的模仿者而言,更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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