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散文特色可有下列各項:
- 就題材、內容來看,學者散文必須題材廣闊,能表現學問素養。
- 就體裁來說,重理趣,輕感性,說理論事多於敍事抒情。
- 表達手法方面,語言稍偏於典雅。論大道理,能深入淺出;說小道理,能發人之未發。
- 批評論斷則多用諷刺、詼諧、幽默手法出之。
- 從整體的文章風格來說,則學者散文多充滿機智和幽默,趣味性強,有冷靜處,有婉轉處,氣勢足,見解精,有鼓動力,亦有淡淡的親切感。文章耐咀嚼,作者的個性強。
- 此書取名《寫在人生邊上》,顯得有哲理味、思考性。他的散文具思辨性和知識性,篇篇都是波譎雲詭的傑作。那貫穿中西、拿捏虛實、特殊取勢的能力,就看得讀者拍案叫絕。
- 活潑的文筆配奇特的題材。如在〈窗〉一文裏,他的博學宏識,體現在他隨時隨地信手所探,就中外古今的有關記述,都羅列在有機結構的文字裏。窗是「屋的眼睛」,也是「藝術的畫框」。他看到的不是窗的基本功能,而是看到它與人的關係。文章的內容就是這樣一步一步的推演着,也看到錢鍾書的文筆也不斷在攀爬變化。
- 博學的風采。他的作品每引用古今中外名人充作大配角,如陶淵明、繆塞、易卜生、德昆西、劉熙、凱羅、梅特林克、愛戈門、歌德等,甚見幽默;引述的文學材料,則辭 賦、古文、洋小說、洋詩劇、洋典故、洋論著等,資料豐富而貼切。像這樣的高思妙想、博引旁徵的文章,只有學養飽足的錢鍾書才能勝任。
錢鐘書的散文:窗
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開了。春天從窗外進來,人在屋子裡坐不住,就從門裡出去。不過屋子外的春天太賤了!到處是陽光,不像射破屋裡陰深的那樣明亮;到處是給太陽曬得懶洋洋的風,不像攪動屋裡沉悶的那樣有生氣。就是鳥語,也似乎瑣碎而單薄,需要屋裡的寂靜來做襯托。我們因此明白,春天是該鑲嵌在窗子裡看的,好比畫配了框子。
同時,我們悟到,門和窗有不同的意義。當然,門是造了讓人出進的。但是,窗子有時也可作為進出口用,譬如小偷或小說裡私約的情人就喜歡爬窗子。所以窗子和門的根本分別,決不僅是有沒有人進來出去。若據賞春一事來看,我們不妨這樣說:有了門,我們可以出去;有了窗,我們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把風和太陽逗引進來,使屋子裡也關著一部分春天,讓我們安坐了享受,無需再到外面去找。古代詩人像陶淵明對於窗子的這種精神,頗有會心。《歸去來辭》有兩句道:“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不等於說,只要有窗可以憑眺,就是小屋子也住得嗎?
他又說:“夏月虛閒,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意思是只要窗子透風,小屋子可成極樂世界;他雖然是柴桑人,就近有廬山,也用不著上去避暑。所以,門許我們追求,表示欲望,窗子許我們占領,表示享受。這個分別,不但是住在屋裡的人的看法,有時也適用於屋外的來人。一個外來者,打門請進,有所要求,有所詢問,他至多是個客人,一切要等主人來決定。反過來說,一個鑽窗子進來的人,不管是偷東西還是偷情,早已決心來替你做個暫時的主人,顧不到你的歡迎和拒絕了。繆塞(Musset)在《少女做的是什麼夢》那首詩劇裡,有句妙語,略謂父親開了門,請進了物質上的丈夫(materielepoux),但是理想的愛人(ideal),總是從窗子出進的。換句話說,從前門進來的,只是形式上的女婿,雖然經丈人看中,還待博取小姐自己的歡心;要是從後窗進來的,才是女郎們把靈魂肉體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你進前門,先要經門房通知,再要等主人出現,還得寒暄幾句,方能說明來意,既費心思,又費時間,那像從後窗進來的直捷痛快?好像學問的捷徑,在乎書背後的引得,若從前面正文看起,反見得迂遠了。這當然只是在社會常態下的分別,到了戰爭等變態時期、屋子本身就保不住,還講什麼門和窗!
世界上的屋子全有門,而不開窗的屋子我們還看得到。這指示出窗比門代表更高的人類進化階段。門是住屋子者的需要,窗多少是一種奢侈,屋子的本意,只像鳥窠獸窟,准備人回來過夜的,把門關上,算是保護。但是牆上開了窗子,收入光明和空氣,使我們白天不必到戶外去,關了門也可生活。
屋子在人生裡因此增添了意義,不只是避風雨、過夜的地方,並且有了陳設,掛著書畫,是我們從早到晚思想、工作、娛樂、演出人生悲喜劇的場子。門是人的進出口,窗可以說是天的進出口。屋子本是人造了為躲避自然的脅害,而向四垛牆、一個屋頂裡,窗引誘了一角天進來,馴服了它,給人利用,好比我們籠絡野馬,變為家畜一樣。從此我們在屋子裡就能和自然接觸,不必去找光明,換空氣,光明和空氣會來找到我們。所以,人對于自然的勝利,窗也是一個。不過,這種勝利,有如女人對于男子的勝利,表面上看來好像是讓步——人開了窗讓風和日光進來占領,誰知道來占領這個地方的就給這個地方占領去了!我們剛說門是需要,需要是不由人做得主的。譬如餓了就要吃,渴了就得喝。所以,有人敲門,你總得去開,也許是易蔔生所說比你下一代的青年想沖進來,也許像德昆西論謀殺後聞打門聲所說,光天化日的世界想攻進黑暗罪惡的世界,也許是浪子回家,也許是有人借債(更許是討債),你愈不知道,怕去開,你愈想知道究竟,愈要去開。甚至每天郵差打門的聲音,也使你起了帶疑懼的希冀,因為你不知道而又願知道他帶來的是什麼消息。門的開關是由不得你的。但是窗呢?你清早起來,只要把窗幕拉過一邊,你就知道窗外有什麼東西在招呼著你,是雪,是霧,是雨,還是好太陽,決定要不要開窗子。上面說過窗子算得奢侈品,奢侈品原是在人看情形斟酌增減的。
我常想,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劉熙譯名說:“窗,聰也;
於內窺外,為聰明也。”正和凱羅(GottfriedKeller)《晚歌》(Abendlied)起句所謂:“雙瞳如小窗(Fensterlein),佳景收歷歷。”同樣地只說著一半。眼睛是靈魂的窗戶,我們看見外界,同時也讓人看到了我們的內心;眼睛往往跟著心在轉,所以孟子認為相人莫良於眸子,梅特林克戲劇裡的情人接吻時不閉眼,可以看見對方有多少吻要從心裡上升到嘴邊。
我們跟戴黑眼鏡的人談話,總覺得捉摸不住他的用意,仿佛他以假面具相對,就是為此。據愛戈門(Eckermann)記一八三○年四月五日歌德的談話,歌德恨一切戴眼鏡的人,說他們看得清楚他臉上的皺紋,但是他給他們的玻璃片耀得眼花繚亂,看不出他們的心境。窗子許裡面人看出去,同時也許外面人看進來,所以在熱鬧地方住的人要用窗簾子,替他們私生活做個保障。晚上訪人,只要看窗裡有無燈光,就約略可以猜到主人在不在家,不必打開了門再問,好比不等人開口,從眼睛裡看出他的心思。關窗的作用等於閉眼。天地間有許多景象是要閉了眼才看得見的,譬如夢。假使窗外的人聲物態太嘈雜了,關了窗好讓靈魂自由地去探勝,安靜地默想。有時,關窗和閉眼也有連帶關系,你覺得窗外的世界不過爾爾,並不能給與你什麼滿足,你想回到故鄉,你要看見跟你分離的親友,你只有睡覺,閉了眼向夢裡尋去,於是你起來先關了窗。因為只是春天,還留著殘冷,窗子也不能鎮天鎮夜不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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