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5日 星期二

朱自清散文的寫景及抒情技巧

朱自清的散文敍事、描寫、抒情、說理、議論均善。朱自清善寫景,如《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一文,就寫得「清秀雅淡」, 能將司空見慣的景物寫得脫胎換骨,別具姿彩。文中如「大中橋外,頓然空闊」至「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一 段的寫景手法,一下子就掌握了景色的特點,長句短句並施,文字一如遊目,四處張望,語言節奏調曲折優美,顯示作者自己的藝術個性。


朱自清的抒情文代表作有〈背影〉、〈給亡婦〉、〈兒女〉等。〈背影〉以父親的背影貫穿全文,取「買橘子」這事為重心,以父親「跨月台」為描寫角度,陣陣張力,催人下淚。然而更精彩處是全文以「感情」為節奏,凡是有「父親說話處」即感情結聚處,這是抒情手法的高度技巧所在。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兩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着蔚藍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鬱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着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見朱自清,2010

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的綠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着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盡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着。(〈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見朱自清,2010

《背影》欣賞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有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籍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閒。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到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裡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貼;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

  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舖好座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裡要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託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裡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託他們直是白託!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嗎?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

  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我趕緊拭乾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拍拍衣上泥土,心裡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裡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裡,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籲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

  我北來後,他寫了一封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192510月在北京

《給亡婦》欣賞

謙,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經死了三個年頭了。這三年裡世事不知變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這些個,我知道。你第一惦記的是你幾個孩子,第二便輪著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後若還有知,想來還如此的。告訴你,我夏天回家來著:邁兒長得結實極了,比我高一個頭。閏兒父親說是最乖,可是沒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轉子都好。五兒全家誇她長得好看;卻在腿上生了濕瘡,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來,看了怪可憐的。六兒,我怎麼說好,你明白,你臨終時也和母親談過,這孩子是只可以養著玩兒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沒有挨過去。這孩子生了幾個月,你的肺病就重起來了。我勸你少親近他,只監督著老媽子照管就行。你總是忍不住,一會兒提,一會兒抱的。可是你病中為他操的那一份兒心也夠瞧的。那一個夏天他病的時候多,你成天兒忙著,湯呀,藥呀,冷呀,暖呀,連覺也沒有好好兒睡過。那裡有一分一毫想著你自己。瞧著他硬朗點兒你就樂,乾枯的笑容在黃蠟般的臉上,我只有暗中歎氣而已。 

  從來想不到做母親的要像你這樣。從邁兒起,你總是自己喂乳,一連四個都這樣。你起初不知道按鐘點兒喂,後來知道了,卻又弄不慣;孩子們每夜裡幾次將你哭醒了,特別是悶熱的夏季。我瞧你的覺老沒睡足。白天裡還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兒。你的身子本來壞,四個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個,你自己實在不成了,又沒乳,只好自己餵奶粉,另雇老媽子專管她。但孩子跟老媽子睡,你就沒有放過心;夜裡一聽見哭,就豎起耳朵聽,工夫一大就得過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來,將邁兒,轉子留在家裡;三年多還不能去接他們,可真把你惦記苦了。你並不常提,我卻明白。你後來說你的病就是惦記出來的;那個自然也有份兒,不過大半還是養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結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費在孩子們身上;而你一點不厭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毀滅為止。你對孩子一般兒愛,不問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麼“養兒防老,積穀防饑”,只拚命的愛去。你對於教育老實說有些外行,孩子們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這也難怪你,你自己便是這樣長大的。況且孩子們原都還小,吃和玩本來也要緊的。你病重的時候最放不下的還是孩子。病的只剩皮包著骨頭了,總不信自己不會好;老說:“我死了,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後來說送你回家,你想著可以看見邁兒和轉子,也願意;你萬不想到會一走不返的。我送車的時候,你忍不住哭了,說:“還不知能不能再見?”可憐,你的心我知道,你滿想著好好兒帶著六個孩子回來見我的。謙,你那時一定這樣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裡只有我。不錯,那時你父親還在;可是你母親死了,他另有個女人,你老早就覺得隔了一層似的。出嫁後第一年你雖還一心一意依戀著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將你的心占住,你再沒有多少工夫惦記他了。你還記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裡。家裡來信說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動氣了,馬上寫信責備你。你教人寫了一封覆信,說家裡有事,不能不回去。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說第末次的抗議,我從此就沒給你寫信。暑假時帶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見了面,看你一臉笑,也就拉倒了。打這時候起,你漸漸從你父親的懷裡跑到我這兒。你換了金鐲子幫助我的學費,叫我以後還你;但直到你死,我沒有還你。你在我家受了許多氣,又因為我家的緣故受你家裡的氣,你都忍著。這全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從家鄉一個中學半途辭職出走。家裡人諷你也走。哪裡走!只得硬著頭皮往你家去。那時你家像個冰窖子,你們在窖裡足足住了三個月。好容易我才將你們領出來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這樣組織起來了。你雖不是什麼闊小姐,可也是自小嬌生慣養的,做起主婦來,什麼都得幹一兩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興興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滿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們;你至多夾上兩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壞,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誇獎過你。你洗衣服也不錯,夏天我的綢大褂大概總是你親自動手。你在家老不樂意閒著;坐前幾個“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說是躺著家裡事沒條沒理的。其實你起來也還不是沒條理;咱們家那麼多孩子,哪兒來條理?在浙江住的時候,逃過兩回兵難,我都在北平。真虧你領著母親和一群孩子東藏西躲的;末一回還要走多少裡路,翻一道大嶺。這兩回差不多只靠你一個人。你不但帶了母親和孩子們,還帶了我一箱箱的書;你知道我是最愛書的。在短短的十二年裡,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輩子還多;謙,你那樣身子怎麼經得住!你將我的責任一股腦兒擔負了去,壓死了你;我如何對得起你! 

  你為我的撈什子書也費了不少神;第一回讓你父親的男傭人從家鄉捎到上海去。他說了幾句閒話,你氣得在你父親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帶著逃難,別人都說你傻子。你有你的想頭:“沒有書怎麼教書?況且他又愛這個玩意兒。”其實你沒有曉得,那些書丟了也並不可惜;不過教你怎麼曉得,我平常從來沒和你談過這些個!總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謝的。這十二年裡你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沒有過幾天好日子。我們在一起住,算來也還不到五個年頭。無論日子怎麼壞,無論是離是合,你從來沒對我發過脾氣,連一句怨言也沒有。——別說怨我,就是怨命也沒有過。老實說,我的脾氣可不大好,遷怒的事兒有的是。那些時候你往往抽噎著流眼淚,從不回嘴,也不號啕。不過我也只信得過你一個人,有些話我只和你一個人說,因為世界上只你一個人真關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為我吃苦,更為我分苦;我之有我現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著的。這些年來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煩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絕,鬧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領教過一回的,那回只一兩點鐘,可是也夠麻煩了。你常生病,卻總不開口,掙紮著起來;一來怕攪我,二來怕沒人做你那份兒事。我有一個壞脾氣,怕聽人生病,也是真的。後來你天天發燒,自己還以為南方帶來的瘧疾,一直瞞著我。明明躺著,聽見我的腳步,一骨碌就坐起來。我漸漸有些奇怪,讓大夫一瞧,這可糟了,你的一個肺已爛了一個大窟窿了!大夫勸你到西山去靜養,你丟不下孩子,又捨不得錢;勸你在家裡躺著,你也丟不下那份兒家務。越看越不行了,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個月工夫你就完了!本來盼望還見得著你,這一來可拉倒了。你也何嘗想到這個?父親告訴我,你回家獨住著一所小住宅,還嫌沒有客廳,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墳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來還不孤單的。只是當年祖父母的墳太小了,你正睡在壙底下。這叫做“抗壙”,在生人看來是不安心的;等著想辦法哪。那時壙上壙下密密地長著青草,朝露浸濕了我的布鞋。你剛埋了半年多,只有壙下多出一塊土,別的全然看不出新墳的樣子。我和隱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墳上來;因為她病了沒來成。我們想告訴你,五個孩子都好,我們一定盡心教養他們,讓他們對得起死了的母親——你!謙,好好兒放心安睡吧,你。 

  1932年10月11日作。
  (原載1933年1月1日《東方雜志》第30卷第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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