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原名郭開貞,四川樂山人。跟胡適相似,郭沫若很早就開始寫新詩,受美國自由詩大家惠特曼的影響。郭沫若選擇自由詩這種詩體,是因為它適合表達激烈的感情,跟五四時期衝鋒陷陣的精神相侔。五四時期的郭沫若是一個熱情且富戰鬥精神的青年詩人,他為新詩所作的最大貢獻,就是於1921年出版 的詩集《女神》。
從出版時間先後上說,胡適的《嘗試集》是現代文學史上第一本詩集,但與《嘗試集》相比,則不論題材、形式與藝術成就,《女神》才是現代詩歌史上第一部真正的新詩集。《女神》內分三輯,連〈序詩〉共有六十四首詩,從詩歌的思想感情來看,《女神》帶着濃厚的浪漫主義,並與五四狂飆精神緊抱,加上詩人澎湃的才情和藝術魄力,使《女神》成為當時最具五四精神的詩集。讀《女神》宜先了解五四精神及投入於當時的狂飆意識,才能掌握《女神》的藝術內蘊。
從藝術角度來看,《女神》寫出時代風神,也披灑詩人的藝術個性。這是詩人對時代特有的感觸和個人對詩歌藝術的獨有風格,因此若拋開五四文化的本質,就不能正確理解和欣賞《女神》的藝術水平。《女神》主要的藝術特色是感情飽足、不受羈控,自由詩體只是這噴破感情的彈性載體。所謂彈性載體,就是形式會因感情的強度而不斷轉變,自由詩體有利於強烈感情的發揮,因此是詩人必然的選擇。郭沫若以積極有力的造句、大膽的誇張、宏闊的想像,連串式的歡呼吶喊和排槍式的口號吆喝,將滿腔熱情藉自由詩體發揮得淋漓盡致,是《女神》獨有的藝術風格。
《女神》內分三輯詩歌,第一輯是詩劇,以〈女神之再生〉、〈湘累 〉、〈 棠棣之花〉三齣詩劇歌頌女性的光輝,以詩寫劇是極富創造性的試驗;第二輯從〈鳳凰涅槃之什〉到〈太陽禮贊之什〉,長詩短頌,有韻無韻俱備,自由詩在這輯發揮高度的藝術風格;第三輯三十首詩雖略顯散雜,說理抒情、寫景思舊卻都 寫出新貌新姿。這三輯詩歌開啟一代詩風,浪漫、象徵配上激情、想像,為新詩藝術作了示範,《女神》的出現,結束了新詩的草創期。
《女神》的詩劇以西洋史詩和詩劇為鑑,選取我國最淒美、最富生命力的古代神話和傳說,以詩的語言重寫,建構新的表達形式和鑄煉詩的境宇。詩劇以韻語組織,音節動聽,鋪天蓋地而出,既見魄力,也顯巧思,詩的藝術地位得以奠定。例如〈女神之再生〉其中一位女神所唱:「剛才不是有武夫蠻伯之群 打從這不周山下經過? 說是要去爭做甚麼元首…… 哦,姊妹們呀,我們且將奈何? 他們鬧得真是怕人! 這五色的天球看看 便要震破! 倦了的太陽只在空中睡眠, 全也不吐放些兒熾烈的光波。」韻律井然,雙數句末的「過」、「何」、「破」、「波」 韻腳,配上「群」、「人」、「眠」這些單數句末的陽平聲字,很有音樂的美感。再如〈累湘〉和〈棠棣之花〉,這兩齣詩劇具話劇味道,「白」的成分很多,要交代的內容很複雜,如女須和屈原表達的情感細膩,聶嫈和聶政的對話也別有影射;劇中所有歌的部分,如〈累湘〉裏的「水中歌聲」:「九嶷山上的白雲有 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們心中的愁雲呀,啊! 我們眼中的淚濤呀,啊! 永遠不能消! 永遠只是潮!」這六行詩句不論分章、造句、聲調、節奏都處理得體,連十一字的長句也不見拖沓之弊,情景相互烘托映襯,何只交融!〈棠棣之花〉結束處聶嫈唱:「去罷!二弟呀! 我望你鮮紅的血液, 迸發成自由之花, 開遍中華! 二弟呀!去罷!」詩中興寄一探即得,句子短而力量充足,雖作韻語,不減豪情。第二、三輯的詩題材廣泛,但個性強烈,氣勢龐然。現取代表詩作〈天狗〉和〈鳳歌〉兩首,細看詩人怎樣掀發詩情,怎樣鑄煉詩境,並闡述其藝術風格和成就:
〈天狗〉
一
我是一條天狗! 我把月來吞了, 我把日來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 我把全宇宙來吞了。 我便是我了!
二
我是月底光,
我是日底光, 我是一切星球底光, 我是 X 光線底光,
我是全宇宙底 engery
底總量!
三
我飛奔, 我狂叫, 我燃燒。
我如烈火一樣地燃燒! 我如大海一樣地狂叫! 我如電氣一樣地飛跑! 我飛跑,
我飛跑, 我飛跑, 我剝我的皮, 我食我的肉, 我嚼我的血, 我嚙我的心肝,
我在我神經上飛跑, 我在我脊髓上飛跑, 我在我腦筋上飛跑。
四
我便是我呀! 我的我要爆了!
1920 年 2 月初作
這是詩人在五四這個狂飆時代的呼號,借天狗食月的神話,詩人把自己寫作天狗。詩裏澎湃地凝聚豪情、醞釀挑戰,狠狠然有一種造反的夙願和犧牲的鬥爭,等待革命的一聲炮響。詩歌寫得剛勁和男性化,表現一種極其宏闊的胸襟和氣勢,它要 碎傳統、崇拜破壞、大呼大擂展示摧毀擊殺如天狗吞噬一切; 到最後,這點豪情的結局處,就是犧牲自己,詩人要積儲力量,然後才讓自己飛跑、爆炸。詩歌推崇動力,要把自我提升 至最高最極之點,然後睥睨一切。詩中不用甚麼比喻,只將自己寫成天狗,句子作連珠炮發,一口氣在「我」字的帶領下,寫出五四時代青年心中那種鬥爭的精神。
再看另外一首,〈鳳凰涅槃〉是組詩,內分〈序曲〉、〈鳳歌〉、〈凰歌〉、〈群鳥歌〉四個詩章,現選〈鳳歌〉:
〈鳳歌〉
即即!即即!即即! 即即!即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鐵!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穢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為甚麼存在? 你自從哪兒來? 你坐在哪兒在? 你是個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個無限大的整塊?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 那擁抱着你的空間 他從哪兒來? 你的外邊還有些甚麼存在? 你若是個無限大的整塊, 這被你擁抱着的空間 他從哪兒來? 你的當中為甚麼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過是個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還是個沒生命的機械?
昂頭我問天, 天徒矜高,莫有點兒知識。 低頭我問地, 地已死了,莫有點兒呼吸。 伸頭我問海, 海正揚聲地嗚咽。
啊啊!
生在這樣陰穢的世界當中, 便是把金剛石的寶刀也會生鏽!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把你詛咒: 你膿血污穢着的屠場呀! 從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號着的墳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獄呀! 你到底為甚麼存在? 我們飛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場。 我們飛向東方, 東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們飛向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墳墓。 我們飛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獄。 我們生在這個世界當中, 只好學着海洋 哀哭。
這首詩由一連串的質詢強問組成,到最後竟要「只好學着海洋 哀哭」。這組詩歌的小序說:
「天方國古有神鳥名『菲尼克司』(phoenix),滿五百歲後, 集香木自焚, 再從死灰中更生, 鮮美異常, 不再死。按此鳥即吾國所謂鳳凰也:雄為鳳,雌為凰。《孔演圖》云:『鳳凰火精,生丹穴。』《廣雅》云:『鳳凰⋯⋯ 雄鳴曰即即,雌鳴曰足足。』」
小序寫的這個悲劇性故事在〈鳳歌〉裏延伸:鳳鳥自焚前聲聲質問, 問天叩地, 向無限的宇宙追詰一串那亙古以來的大秘密。詩歌揚起一陣楚騷色彩,就如當年屈原〈天問〉,在浪漫色彩裏悲劇的煙霧騰湧而來,漫天遍地的奧秘,都在詩人面前沉默。這是壯士窮極呼天時心底裏的疑團巨惑,叩問天象來源、 宇宙秩序,暗託着要問:人間那公平之量尺到底丟失在哪裏? 這實在是悲情所在。 我們說五四時代是激昂的、 奮進的,但五四也帶着悲情和憤慨。詩人以〈天狗〉轟轟烈烈地向傳統和權威展示敢幹敢闖的氣勢,而〈鳳凰涅槃〉顯示的是犧牲的悲情、自焚的勇氣;五四的另一氣象是要為正義、國家、民族殉身,陽剛的姿勢裏流着淚,這是另一種英雄氣概。詩歌裏的連問彷彿也是一個預兆:否定舊世界、舊中國,為舊宇宙裏的冷酷、黑暗、腥穢,鳳鳥即即致奠。天矜高,地已死、海嗚咽,整個宇宙是屠場、囚牢、墳墓、地獄,那就是五四前後風雨飄搖裏的中國。鳳鳥四方八面打量,宇宙回應牠的都是死亡的路向和毀滅的號標。這種碩大無朋的悲情是詩人所獨有的, 在五四迸發到二十年代初的詩壇,郭沫若這種詩的嗓子喊得最強最響,動力生命與時代脈搏一起蹦跳,像一頭原始巨獸,向一切舊東西狂吼。
這首新詩頗長,句子隱約有一種規律,排句、偶句特別多。韻用得散漫,但氣勢掩蓋了這個毛病。詩中所有質詢的句子必冠以「你」字,使發問成向的之矢,一句復一句,力量非常強烈,質問的背後是唾棄舊世界,錘碎大桎梏。 這種新詩歌唱的,雖然是天地不仁和人生聚苦,然而氣象縱橫,渾沌空濛的自由詩魂,就這樣纏住五四以來不少年輕人的心靈,讓他們都 深深感受到新詩的真象和時代的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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