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原名徐章垿,浙江海寧人,一生充滿傳奇色彩。他留學美國修讀經濟學,1920年到英國劍橋大學,開始文學生涯。徐志摩對西洋文學有深入認識,又是梁啟超的弟子,對國學也有較深厚的根基。他的性格爽直,感情豐富,富浪漫氣息,詩歌色彩濃艷華麗,浪漫委婉。
朱自清說:「他是跳着濺着不捨晝夜的一道生命水。他嘗試的體製最多,也譯詩;最講究用比喻―他讓你覺着世上一切都是活潑的,鮮明的。陳西瀅氏評他的詩,所謂不是平常的歐化,按說就是這個。又說他的詩的音調多近羯鼓鐃鈸,很少提琴簫等抑揚纏綿的風趣,那正是他老在跳着濺着的緣故。他的情詩,為愛情而詠愛情:不一定是真實生活的表現,只想像着自己保舉自己作情人, 如西方的詩家一樣。」徐志摩寫過散文詩、自由詩、無韻體詩,當然也寫格律詩。卞之琳在〈徐志摩詩重讀志感〉裏對他的詩歌有這樣的評語:「他生前出版過的三本詩集當中,《翡冷翠的一夜》並非他全盛時期的高峰,而是開始走的下坡路,儘管其中《猛虎集》以及死後別人為他編集出版的《雲遊》裏確有些更爐火純青的地方,最可讀的詩還是最多出於他的第一個詩集。」(卞之琳, 2005, 頁 48)。 徐志摩由1922年開始寫詩, 到1931年3月因機墜身死,不過九年光景,從藝術的表現來看,《志摩的詩》是感情澎湃、體式多樣之作;到了《猛虎集》則是情感收歛,光芒不露而技巧精純之作。若論詩內才情的含蘊和藝術色彩的濃厚,《志摩的詩》自必稍勝。若以個別詩作來看,則各詩集中 亦有可觀之作,這樣才能看出徐志摩詩歌的發展和演變。現舉《志摩的詩》中的〈沙揚娜拉一首〉,說明徐志摩的風格:
〈沙揚娜拉一首〉贈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裏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這首小詩寫得極佳,可以說能與〈偶然〉比肩。格律詩其中一個藝術條件, 就是詩歌要具音樂美。 這首詩的音樂感可說極美,節奏和韻律方面,「柔」、「羞」、「愁」固然是韻,句子裏的「頭」、「朵」、「道」、「甜」等亦是句中呼應的韻,使音節搖曳生姿。首四行詩都有「一」字,隱約為詩歌作另一種節奏。第三行連用疊句,而「聲」、「珍」、「重」都具音韻感。最後一句「沙揚娜拉」只得四字,與前面的音樂節奏完全不同,四字自成 一格而又破了前格,整首詩的重心於此陡然躍起,效果奇佳。徐志摩詩歌的一大藝術特色是句法靈活變化,第三行用「道一聲珍重」的疊句,第四句緊咬着而改作「那一聲珍重裏有蜜甜的憂愁」,語氣語調一時俱轉,詩歌的節奏拐入深處,很有美感。
此詩又充分顯示怎樣遣詞用字才能營造「詩的語言」。「那溫柔 的一下低頭」或「那一下低頭很溫柔」是一般的文法結構和表達常格,「那一低頭的溫柔」是日常語言的扭曲,「溫柔」成了重心,「低頭」變成附從於「溫柔」的動作,「溫柔」的形象就迥然生態;再在句首加上「最是」兩字,「溫柔」的焦點意義就更明顯,詩歌劈頭一句就詩意盎然,使人耳目一新。然後第二行再將「低頭的溫柔」以水蓮花烘托,「水蓮花」又以涼風烘托;再將那溫柔稍稍深化寫成嬌羞,層層深化,美感不斷。以涼風中輕搖的水蓮花寫「溫柔」形象貼切,在蓮花上加「水」字,是詩人的匠心獨運,那溫柔如花也如水,溫柔的感官美就變得多樣化。第四行裏以「蜜甜」寫憂愁,則作別的甜蜜和那淡淡的矛盾就不言而喻了。
這首小詩當是詩人因一點意念觸動而寫成的。胡適因意念一起而寫就的作品不少,但沒有一首有這樣的水平,新詩發展於此可見。再看一首《猛虎集》裏的作品: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裏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裏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裏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裏的光輝。
此詩技巧圓熟,以「風」起興寄託心意,這是傳統的手法,但詩歌的形式韻律卻是新的。這詩音調和諧,宜朗誦,可入歌,全詩分六節, 句法勻整: 每節四句, 第一、 三句皆五字, 第二、四句皆八字。第一、三句協一韻,第二、四句協另一韻,這種 ABAB 的交韻式不是傳統詩歌而是西洋詩的協韻方式。
六節四句的文字變化不大,表面上只是重複, 但仔細一看,詩歌的情意是由甜美寫向落寞,由光輝寫向黯淡的。 全詩以「風」、「夢」、「她」、「我」四字虛實互映,左右盤旋,往還變化,間接寫出情感的失落和無奈。「我是在夢中」一句既寫對「她」的情意不甚明白,因「她」就像「風」;「在夢中」也寫出詩人希望「她」對自己的冷落,就像夢一般不是真實。結尾的一句,「黯淡」與「光輝」明明相反,但這黯淡在夢裏也是光輝。「她」可能是「情愛」,是愛人對他那起伏不定的「情意」; 不過,「她」也可解釋為「靈感」、「文思」。對於浪漫詩人如徐志摩,靈感的去來存沒是寫作最重要條件所在,靈感如風,正寫出詩人創作之苦。
此外,他在1926年 10 月與陸小曼結婚後,情感生命和現實生活都起了變化,1927至1931年8月,「最近這幾年生活不僅是極平凡,簡直是到了枯窘的深處,跟着詩的產量也盡『向瘦小裏耗』。……我希望這是我的一個真的復活的機會。……這至少證明一點性靈還在那裏掙扎,還有它的一口氣。我這次印行第三集詩沒有別的話說,我只要借此告慰我的朋友,讓他們知道我還有一口氣,還想有實際生活的重重壓 逼下透出一些聲響來的。」(〈猛虎集 • 序〉,見蔣復慈、梁實 秋合編,1969,頁345–347)。到二十年代末,詩人的情感開始沉澱,詩歌的藝術技巧登上高峰,這時徐志摩詩寫得很慢,幾乎平均每月只寫一首。雖說詩的內容有點苦澀和輕淺,但技巧日趨成熟:語言、形式、音調均有「千劍觀盡,鋒芒收歛」之概,而藝術圓熟的感染力,就慢慢地展現於詩句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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