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雜文之外,魯迅還在二十年代發表了兩本散文集,即《野草》和《朝花夕拾》。
《野草》
《 野草》是散文詩集,寫於1924至1926年之間,以含蓄詩境 表現自己對時代的深切感受,短短的文字輻射出廣闊的抒意空間。作品所反映的對象是要仔細推敲的,有些作品甚至已成了謎語,沒有一個最後的答案。
《野草》連同題詞一共有二十四篇,除〈題詞〉外,其餘各篇都寫於北洋軍閥控制下的北京,寫作時魯迅心境寂寞,作品裏曲筆和隱筆特多。整本《野草》反映一個勇於面對時代的作家孤獨地戰鬥的精神,意識積極。例如〈秋夜〉裏的棗樹和〈過客〉裏的跋涉者,都象徵這積極奮進的意識。〈過客〉裏的主角「約三四十歲,狀態困頓倔強,眼光陰沉,黑鬚,亂髮,黑色短衣褲皆破碎,赤足着破鞋,脅下掛一個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這個苦心孤詣、踽踽獨行的人,就是魯迅自己的寫照。
《野草》宣揚的是韌性戰鬥的精神,面對當時的黑暗社會和惡毒的時代,這種精神是必須的。它反抗絕望,衝破寂寞,堅持原則,《野草》隱藏一股深刻而宏大的抗爭力量,鼓勵自己,也鼓勵不少孑然奮鬥的同路人。
《野草》裏可見到魯迅筆觸廣闊而細膩。筆觸廣闊是指他運用多種手法表達多種題材,筆觸細膩是指他能運用象徵手法表現文思。象徵手法是詩的手法,是以自然景物的意象氛圍、短小的故事及虛構的人物等為敘事抒情的外在條件,通過描畫這些具體事物以表達深層次的思想感情。如〈秋夜〉、〈雪〉等以景物反映當時的社會環境,〈秋夜〉所寫的環境是:「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而高的天空。他彷彿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仰面不再看見。」像這樣的天空怎會是好的時局?景象背後暗示一種惡勢力和扭曲的世局。又如〈影的告別〉、〈狗的駁詰〉、〈墓碣文〉等都以虛構故事來經營主題。
語言方面,《野草》建立一種特殊的語言格調,如〈秋夜〉起首寫:「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種語言和造句,展示一種「倔強」和「奇異」的風格。只有這樣寫,句子的語調才馬上由普通的直述,變得具有電影鏡頭的作用:先映出一株樹,再推前映出第二株樹,氣氛濃烈。唯有這樣寫才顯出那種特殊的孤獨感―雖屬同類的樹,卻要獨自戰鬥。又如「我順着剝落的高牆走路,踏着鬆的灰土。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微風起來,露在牆頭的高樹的枝條帶着還未乾枯的葉子在我頭上搖動。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求乞者〉)這裏寫觸目所見,人彷彿都被高 牆阻隔,不相聞問,各自走路,高牆外樹椏搖晃,秋風揚起陣 陣灰土,情調鬱暗,寫的就是社會那陣蒼涼氣氛,也寫出詩的質感。綜觀魯迅的《野草》,它是散文詩的典型,不論主題和表 達方式都卓然有成。
《朝花夕拾》
《朝花夕拾》原名《舊事重提》,在1927年出版,全書共十篇,前五篇寫於北京,後五篇寫於廈門,文章最初在《莽原》半月刊連載發表。
《朝花夕拾》寫魯迅的回憶,不過當中十篇文章雖說都是回憶,但批判意識和鬥爭精神仍然強烈。文章夾敘夾議兼抒情,有辛辣諷刺之筆,也有溫潤柔情之處,每每於溫潤柔情之處顯小心靈,於辛辣諷刺筆下見大氣魄。例如在〈狗•貓•鼠〉裏,「推門進去,一條蛇伏在橫梁上,看地上,躺着一匹隱鼠,口角流血,但兩脅還是一起一落的。取來給躺在一個紙盒子裏,大半天 竟醒過來了, 漸漸地能夠飲食,行走,到第二日, 似乎就復了原,但是不逃走。」
這裏具體刻畫魯迅護隱鼠的小心靈。「幾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燈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飄忽地走着,吱吱地叫着,那態度往往比『名人教授』還軒昂。」又說:「其實人禽之辨,本不必這樣嚴。在動物界,雖然並不如古人所幻想那樣的舒適自由,可是嚕蘇做作的事總比人間少。它們適性任情,對就對,錯就錯,不說一句分辯話。 蟲蛆也許是不乾淨的,但它們並沒有自鳴清高;鷙禽猛獸以較弱的動物為餌,不妨說是兇殘的罷,但它們從來沒有豎過『公理』『正義』的旗子,使犧牲者直到被吃的時候為止,還是一味佩服讚歎它們。」這裏攻擊那些所謂「正人君子」的虛偽和殘酷,具有辛辣諷刺的大氣魄。
《朝花夕拾》裏每篇回憶,說的都不只是一個直線故事,每個回憶片段都有深刻反思。〈瑣記〉裏記述「江南水師學堂」的種種弊端,反思的是國家文明意識的封鎖和進步的艱難;〈二十四孝 圖〉揭露愚孝竟當成必守的道德模範,簡直貽誤生命、摧殘人性,反思的是封建文化的無理束縛和人性麻木的可悲。〈從百草 園到三味書屋〉反思的是兒童教育的精神和方向。至於〈父親的病〉可連同《吶喊•自序》一起看,了解魯迅棄醫從文的背景和原因。
《朝花夕拾》的風格也很特別。從形式來看,我們可將〈狗 貓•鼠〉和〈二十四孝圖〉 兩篇視作「雜文」 議論、批判氣息較濃,其他各篇多屬「記敘、抒情、議論」三類並作,嚴肅處有幽默,緊密處有鬆散。再說表現手法,從保姆長媽媽的「大」字形睡姿,到〈藤野先生〉裏記述日本人攻擊中國人是低能兒,從小時的輕鬆瑣事,到飄洋過海留學所遇的大痛楚,魯迅都以乾淨筆法記下,寫人記事握住要處,三言兩語就說個清清楚楚。請看魯迅怎樣寫人:「這是個高大的身材,長頭髮,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總像渺視。」(〈范愛農〉)寫范愛農的外貌,一下子就執住了他的性格。再看「冬天,水缸裏結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見,便吃冰。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挨了一頓罵,並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們推論禍首,認定是沈四太太,於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肚子疼』」。(〈瑣記〉)這段記事利落明快,沈四太太叫孩子不要吃冰否則肚子疼,是正經的告誡;但一下子給加上綽號「肚子疼」,則又把孩童的斷人論事寫個清楚,也帶點諧謔。筆調轉化之妙,在此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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