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學者認為,「如果說魯迅是『雜文』的代名詞,那麼,周作人 則是『小品文』的代名詞。」。魯迅是散文園地裏的雜文主將,周作人無疑就是小品文大師。
周作人散文的基本風格
周作人在〈地方與文藝〉一文裏說:「近來三百年的文藝界裏可以看出有兩種潮流……飄逸與深刻。第一種如名士清談,莊諧雜出,或清麗,或幽玄,或奔放,不必定含妙理而自覺可喜。 第二種如老吏斷獄,下筆辛辣,其特色不在詞華,在其着眼的洞徹與措語的犀利。」。這番話說得獨到,似乎是就着他兄弟倆而說的。第一種名士,寫的是周作人的文章氣韻,飄逸、清麗、幽玄、奔放等行文特徵,就是作者自己的典型風格。
他在〈兩個鬼的文章〉裏說他身上有「兩個鬼」:一個是「流氓」,一個是「紳士」,這其實是指他的散文創作。周作人的散文創作,從動機和風格來說,大約可分成兩部分,即「閑適之作」與「正經之作」。閑適之作平淡而有情味,只是談「吃茶喝酒」、「草木蟲魚」的消遣之作,這是「流氓」情調;而正經之作,乃「愛講顧亭林所謂治亂之原,生民之計」的嚴肅之作,是他的雜文隨筆,是「紳士」的筆鋒。
周作人在1921年倡議創作「美文」,是現代散文史上定立「美文」及創作這類作品的作家。早期的閑適之作,即1928年前的 作品,就是非常精彩的美文,不少名篇如〈烏篷船〉、〈北京的茶食〉、〈蒼蠅〉、〈故鄉的野菜〉等,都寫於這個時期。它們都收錄於《雨天的書》、《自己的園地》等的散文集中。
《雨天的書》
周作人早期(1919–1925)的散文創作,當以《 雨天的書》為代表。 朱光潛這樣評論《 雨天的書 》:「 這書的特質, 第一是清,第二是冷,第三是簡潔。」(見孫郁、黃喬生主編,2004,頁 80)。朱光潛「清」「冷」二字尤見精確。《雨天的書》內題材雜、趣味廣,〈懷舊〉寫的是「南京海軍魚雷槍炮學校」的舊事,有點趣味但也有點苦澀。〈初戀〉題材可愛,文章第二段寫姑娘的體態和作者的羞怯,很直接,也很平常,正因直接和平常,文章裏那「戀慕」之情就顯得更真摯。〈北京的茶食〉、〈故鄉的野菜〉、〈喝茶〉等篇是生活的雜碎糅合地方的常識,兩種平淡的色彩搭配起來,頓增文章的可觀性。這本書有個小特點,就是書信多,介紹外國文藝及學術的短作亦多。不論書信或介評,有些寫得極嚴肅,富知性,如〈與友人論性道德書〉、〈神話的辯護〉;有些寫得具情意,疏簡可讀,如〈山中雜信〉、〈日本的人情美〉,可見到周作人駕馭不同題材的能力。總的說來,《雨天的書》寫得清淡閑散,文字簡潔,作者的冷靜和學 養,是經營小品文的兩大支柱,連老天下雨也可大書特書。寫作態度的那點「冷靜」,到最深處就是「冷」了。
《自己的園地》
這時期的另一本重要散文集《自己的園地》出版於1923年9月,內有〈自己的園地〉十八篇、〈綠洲〉十五篇,另雜文二十篇。〈自己的園地〉十八篇文章代表周作人對文學的看法,其中〈自己的園地〉一文可視作他的文學宣言:文學家各有「自己的園地」,只要「依了自己的心的傾向」,「尊重自己的個性」去耕種自己的園地,這就是「正當辦法」。(見周作人,1987,頁3)。《自己的園地》偏於「學術性」,文字的作用在於「達意」,周作人的說理能力甚高,闡釋抽象的文學概念尤見清晰。這五十三篇文章,除了雜文之外全都是嚴肅之作,筆調趨「冷」。
其他作品
整個二十年代周作人的散文,除了《自己的園地》和《雨天的 書》之外, 還有《 風雨談》(1926)、《 澤瀉集》 和《 談虎集》(1927)等。五四高潮後,周作人由文化戰場步入書齋,文章也由浩氣縱橫、劍拔弩張,慢慢變作藹然怡然,氣定神閑。到了 1928年,他寫了〈閉戶讀書論〉,正式把自己封在故紙堆裏,一方面懷戀「骸骨」,一方面以閑逸心境寫作,寫的是草木蟲 魚、生活情趣,而抒情文字極少。
早期作品賞析
朱光潛對周氏兄弟有這樣的分析:「周先生說自己是紹興人,沒脫去『師爺氣』。他和魯迅是弟兄,所以作風很相近。但是作人先生是師爺派裏只是冷的詩人,魯迅先生是師爺派的小說家,所以師爺氣在《雨天的書》裏只是冷,在《華蓋集》裏便不免冷而酷了。」(見孫郁、黃喬生主編,2004,頁 81)。由於這點「冷」,魯迅和周作人兄弟倆的散文都不易讀,魯迅文字不夠通俗,周作人作品內容具學者水平,兄弟倆的作品跟群眾都有距離。
再看周作人的名作〈喝茶〉:
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 清泉綠茶, 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
這一段文字堪稱小品文中的極品,意境清淡而深邃,字詞卻清雅而耐咀嚼,簡練得幾乎不能易一字。文字中的情意之美,實在是作者的心魂所繫,故着筆能有懾人之力。
然而,除了上述的第三段之外,文章其餘各段全是知性文字,說的都是知識:有掌故、有常識、有見聞,有點像「茶百科」,內容雖說不上枯燥,但意趣迥異。那精彩的小段置於文中,一如點綴,所謂「冷」於此可見。〈喝茶〉寫於1924年12月,而晚清文氣盎然。 語言仍「文」「白」交雜,且文言多於白話,幸而周作人文字駕馭能力甚強,只是有點「苦」也有點「澀」。
若論情味之作,當選〈娛園〉一篇。驟讀此篇,只覺思憶厚重,情意深邃:
「當時我們住在留鶴盦裏,她們(其中有周作人暗戀的 同年表妹)住在樓上。白天裏她們不在房裏的時候,我們幾個較為年少的人便『乘虛內犯』走上樓去掠奪東西吃:有一次大家在樓上跳鬧,我彷彿無意似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紡綢衫穿了跳舞起來,她的一個兄弟也一同鬧着,不曾看出什麼破綻來,是我很得意的一件事。」
結尾時,疏疏幾筆寫着:
「在外邊漂流了十二年之後,回到故鄉,我們有了兒女, 她也早已出嫁,尚且且抱着痼疾,已經與死當面立着了,以後相見了幾回,我又復出門,她不久就平安過去。至今她只有一張早年的照相在母親那裏,因她後來自己說是母親的義女,雖然沒有正式的儀節。自從舅父全家亡故之後,二十年沒有再到娛園的機會,想比以前必更荒廢了。⋯⋯」
這些文字情意深深,有如摯友執手話舊。周作人拿捏題材重點作細意表達,「雪青紡綢」與「早年照相」,一喜一悲,落筆珍重。再細看整篇文字,即可深深體悟周作人的文章,記敘與抒情血肉緊繫,淡淡道來,而句句描真,功力逼人。
周作人的中期作品
三十年代,周作人作品已完全脫離「 語絲體」的風格, 多寫「草木蟲魚」、「鬼神骨董」,作品顯示的是一個學者的閑逸和名士的吞吐。他不再寫〈烏篷船〉、〈初戀〉、〈故鄉的野菜〉等那種美文,他的小品從書本典籍裏左抽右選,寫成一個知識世界和古典天地。周作人的中期作品古典而淵博,筆下是深刻的書卷氣,而不是點綴式知識的平鋪,可說是另類「雜文」。
這時期作品所寫的已是極端個人的和學者式的題材,愈寫愈鑽入象牙塔,表面平和沖淡而內裏卻是高聳嵯峨的學養干雲,充滿高級的思想和典籍的奧義。1932年的《看雲集》是周作人 文風改變的作品,寫在〈閉戶讀書論〉之後,因不談時事,而「草木蟲魚」紛紛亮相,書序及讀書隨筆也漸多,此書尚有多少情趣,而稍後出版的《夜讀抄》(1934),全書收文三十七篇, 則幾乎全是講讀書的了。
這些讀書隨筆,多在文章起首略作書介,然後就是抄書,到結束時說些讀書感想和抒發議論。周作人看的書多是鮮見的書, 讀這種雜文,啟發性高,頗有寶山初闢之感。但這種作品筆法單調, 格局如一,筆調重複,全無創意。昔年五四的文學鬥士,逐漸將自我捧成一個獨特的稀客。
後期作品指周作人在抗戰到解放前這十二年的作品,解放後的作品,可稱之為晚年作品。
1937年冬至1945年,周作人有一些作品竟又煥發二十年前那點小品文的風情,如短短的〈記鹽豆〉(1938),就寫出點點鄉情,頗有往昔小品的情趣。「小時候在故鄉酒店常以一文錢買一包雞肫豆,用細草紙包作纖足狀,內有豆可二十枚,乃是黃豆煮漉乾,軟硬得中,自有風味。」雞肫豆這小食,寫出故鄉的味道;「嘗聞善飲者取花生仁掰為兩半,去心,再拈半片咬一口細吃,當可吃三四口,所下去的酒亦不在少數矣。」這般掰花心仁而啜酒者,真是吃得極講究,文章可細嚼處也在於此。〈炒栗子〉(1940)拉了陸游和祖母助談,也見丰姿學養。
至於〈螢火〉(1944)一文,先是大掉書袋,找出古籍之述螢火者,再挖苦這類資料雖多,但要「披沙揀金,殊不容易,而且到底也不怎麼精確」;復引法國學者法勃耳所著〈昆蟲記〉,以顯其確切之說。最後,還拿車胤囊螢夜讀一事來開玩笑,更有點「淺嘲」之趣。「這囊螢照讀成為讀書人的美談,流傳很遠,大抵從唐朝以後一直傳誦下來,不過與上邊〈昆蟲記〉的話比較來看,很有點可笑。說是數十螢火,燭光能有幾何,即使可用,白天花了工夫去捉,卻來晚上用功,豈非徒勞。」這番話讓人哭笑不得。這時期的小品文,彷彿又回復了「美文」的原味,可讀性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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