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50年代初,大陸紀實散文發達,除受到解放區散文影響之外,還與「抗美援朝」的戰爭有關。在戰地傳來的都是正面的消息,人心一時振奮,因而朝鮮前線的戰地報告受到讀者空前的歡迎。巴金、劉白羽、楊朔等著名作家都寫過關於朝鮮戰場的文章,其中,以軍隊作家魏巍的散文影響最大。
魏巍
魏巍在抗戰爆發後加入八路軍,長期生活在晉察冀根據地(即抗日戰爭期間共產黨在山西〔晉〕、察哈爾、河北〔冀〕接壤地區的根據地),他曾以「紅楊柳」的筆名寫過詩。在韓戰爆發後,魏巍以戰地記者的身份,兩次深入朝鮮前線採訪,先後發表了《漢江南岸的日日夜夜》、《誰是最可愛的人》、《戰士和祖國》等作品,並以「誰是最可愛的人」為題結集出版,其中的通訊《誰是最可愛的人》更成為50年代膾炙人口的散文名篇。在這篇通訊中,魏巍截取朝鮮戰場的三個片斷:松骨峰戰鬥、志願軍救朝鮮兒童和防空洞裏就着冰雪吃炒麵的情景,塑造出中國軍人崇高、英勇的品質。比如在松骨峰戰鬥中,魏巍為讀者描繪了一幅慘烈的戰地圖景:
烈士們的屍體,保留着各種各樣的姿勢,有抱住敵人腰的,有抱住敵人頭的,有掐住敵人脖子把敵人摁在地上的,和敵人倒在一起,燒在一起。還有一個戰士,他手裏緊握着一個手榴彈,彈體上沾滿腦漿⋯⋯另有一個戰士,嘴裏還銜着敵人的半塊耳朵。
筆鋒似是冷靜客觀,但所選取的描畫角度,與讀者被導引的接受方式,顯然在於鼓動熱血的愛國心,以英勇殺敵去解釋戰場上血腥與殘暴的施與受。「敵人」似是可以而且應該肆意虐殺的生物,而中國軍人的失去生命,則以一種特殊的抽離方式,盡量消抹哀憐痛惜的感受,換上高昂的意氣,以建立「烈士」形象,打造成為供奉膜拜的雕塑,讓讀者讚美歌頌:
朋友,當你聽到這段英雄事蹟的時候,你的感想如何呢?你不覺得我們的戰士是可愛的嗎?你不以我們的祖國有着這樣的英雄而自豪嗎?
我們的戰士,對敵人這樣狠,而對朝鮮人民卻是那樣的愛,充滿國際主義的深厚熱情。
事實上,國際政治風雲變幻,這些意識形態的抑揚褒貶可能只在特定時空有效。不過,在 50年代大陸的政治體制下,當然不能容納古樂府《戰城南》一類的反戰思想。對「志願軍」的歌頌,是政治交給文藝的任務,而魏巍是成功地完成任務了。
除了以上雕像式的戰場描寫之外,魏巍還以戰鬥以外的生活場景烘托志願軍的形象。文中有一段記述士兵在冰雪中吃炒麵的情況,魏巍將鏡頭拉進,以對話形式切入,交代戰士的聲音:
「我在這裏吃雪,正是為了我們祖國的人民不吃雪。他們可以坐在挺豁亮的屋子裏,泡上一壺茶,守住個火爐子,想吃點甚麼就做點甚麼。」
這是鼓動讀者用自己身處相對舒適的環境去體味一個由文本傳導而來的艱苦世界,從具體的差異轉化成情感上的歉疚以至敬慕。與戰場描寫並置,一剛一柔,並濟互補。當時的讀者就認為,作者把中國軍人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充分地表現出來;他們對祖國人民的熱愛,與對敵人的仇恨形成鮮明對比,從而使中國志願軍的形象顯得更加豐滿可愛。事實上,這一類頌歌中的柔情,誘導能力往往最強。讀者會因感動而熱血,含着淚往前衝,俯首聽命於神聖偉大的號召。
請閱讀以下《誰是最可愛的人》的開首和結尾,結合以上分析,討論魏巍散文的特點。
在朝鮮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東西感動着;我的思想感情的潮水,在放縱奔流着;我想把一切東西都告訴給我祖國的朋友們。但我最急於告訴你們的,是我思想感情的一段重要經歷,這就是:我越來越深刻地感覺到誰是我們最可愛的人!
誰是我們最可愛的人呢?我們的戰士,我感到他們是最可愛的人。
⋯⋯
親愛的朋友們,當你坐上早晨的第一列電車走向工廠的時候,當你扛上犁耙走向田野的時候,當你喝完一杯豆漿,提着書包走向學校的時候,當你和愛人悠閒地散步的時候⋯⋯朋友,你是否意識到你是在幸福之中呢?你也許很驚訝地說:「這很平常的呀!」可是,從朝鮮回來的人,會知道你正生活在幸福中。請你意識到這是一種幸福吧,因為只有你意識到這一點,你才能更深刻地瞭解我們的戰士在朝鮮奮不顧身的原因。朋友!你是這麼愛我們的祖國,愛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你一定會深深地愛我們的戰士—他們確實是我們最可愛的人!
從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到,魏巍散文的第一個特點是選材精準、情節安排得宜。他通過松骨峰戰鬥刻畫了中國志願軍的烈士形象,又以士兵救助朝鮮兒童,展現他們的國際主義精神,然
後通過戰地的艱苦生活,體現他們的奉獻精神。魏巍散文的第二個特點,就是以抒情推動議論,召喚讀者的感情來達成政治任務。從文章開首,魏巍就開始展現他的情感流向,引導讀者從情的角度去理解參加朝鮮戰爭的中國士兵。到了結尾,魏巍從朝鮮戰場的硝煙中跳出,思緒轉到國內相對平和的生活。他使用一連串排比句,描繪人民的日常生活圖景,與前文朝鮮戰場的艱苦形成強烈對比。通過比較,讀者對志願軍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同時,作者不遺餘力的熱情謳歌,又對讀者直接提問,
催逼讀者的情緒反應。這樣由情起,又以情結, 一往情深;在作者的引導下,讀者自然而然地與作者達成情感的共鳴,使原本生硬的政論主題,取得感人至深的效果。
這篇通訊的發表在全國引起轟動,志願軍也因此獲得「最可愛的人」的稱號。魏巍《誰是最可愛的人》的成功,預示着特寫、報告文學在當代中國的重要地位,並為泛政治化時期的散文奠定了頌歌的基調。除這篇通訊之外,魏巍的《依依惜別的深情》、巴金的《生活在英雄們中間》,劉白羽的《朝鮮在戰火中前進》等都是朝鮮戰場紀實的名篇。此外,散文報告集《志願軍一日》等大型的紀實散文集也流傳頗廣。
不過,在1956年短暫的「百花時代」,文壇發起「干預生活」的口號。在這一背景下,紀實散文的頌歌風格發生變異,出現了若干具有批判現實意味的特寫,如劉賓雁的《在橋樑工地上》、《本報內部消息》,耿簡的《爬在旗杆頂上的人》、白危的《被圍困的農莊主席》等。不過,這些作品並非都是真人真事的報道,因此,也有論者把這些作品視為「小說」。在1957年反右派鬥爭中,這些作品的作者大多被打為右派,所以紀實散文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並沒有在泛政治化時期發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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