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不能達其心,書不能達其言,難矣哉?惟聖人得言之解,得書之體。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滌之,灝灝乎其莫之禦也。面相之,辭相適,捈(音shū,或tú,同吾切,音徒,引也,牽引之意)中心之所欲,通諸人之嚍嚍(jìn,憤憤)者,莫如言:彌綸天下之事,記久明遠,著古昔之 (hūn,粵音昏,不明),傳千里之忞忞(mín,粵音民,心所不了也)者,莫如書。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法言.問神》)
揚雄是文學史、文論史上著名的「好為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說」(宋.蘇軾《答謝民師書》評語)的人,這段話中就用了不少古僻字。但仔細體察其文意,卻並不怎麼深奧,這段話實際是以先秦著作《易傳》為藍本,發揮了兩層理論意義。
其一,它發揮了《易傳.繫辭》中「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聖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繫辭焉以盡其言。』」這一段文意,首先也關注到人類的書面語言(書)、口頭語言(言)和主體心意之間的矛盾,不太容易統一。但接下來就推出儒家聖人,認為聖人就能夠純熟地掌握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以表達自己的心意。
揚雄在這裡忽略或者有意捨棄了《繫辭》中「聖人立象以盡意」這一對後世文論思想具有深刻啟迪意義的理論命題,就這一點說,他比《易傳》的思想顯得簡單和保守。但是,他也有發揮得好之處,如認為經過聖人的創造和運用,人類的「言」和「書」 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功能作用。而且二者分工明確,不能相互取代:人們面對面地交流感情、表達思想,要用口頭語言;而記述天下大事,談古論今以傳於千里之外,留於萬載之後,則必用書面語言。這層意思闡述得很不錯,頗有新意。
其二, 這段話後半部分是發揮《易傳.文言》 中「 修辭立其誠」的著名觀點,主張大凡人的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都是其心靈的顯現和迹化:「言,心聲也;書,心畫也。」因而接受者通過考察一個人的「言」和「聲」,就能分辨出其人道德修養之高低,精神文明之程度:「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這一層意思發揮得更好,特別是用形象化的語言凝鑄成「心聲心畫」這個精闢的理論命題,令人一見就印象深刻,難以忘記。
總括起來,這段話的宗旨是論述人類的心靈世界和口頭語言、書面語言(包括文學作品)之間的關係,其觀點是本於先秦儒家文論並作了發揮,強調人的心意—語言—文章作品三者的 同一性,即其可以統一的性質,而不像老莊道家文論那樣誇大「書」、「語」、「意」三者之間的矛盾一面,反對「貴言傳書」,斷言人類的書籍全都是「糟粕」。很可能,揚雄在這裡就是針對道家文論輕「言」貶「書」之論而發的。
順便說一下,對於揚雄在此處提出的「書,心畫也」的著名論點, 後世書法家、書法理論家往往將其當成書法理論看,大約從北宋書論家朱長文開始,至今愈演愈烈。其實這是一種誤 解,揚雄這裡所說的「書」,確切的內涵是書籍,絕對不是指書法作品。「書為心畫」說是文學理論命題,而不是書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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