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是中國古代最著名的歷史學家,同時也是一位文學家。他的父親司馬談是歷史家,在漢武帝初年任太史令。因此,司馬遷早年受到良好的經學和史學教育,青年時代又遠遊大江南北,足跡遍及全國。後來他繼承父職任太史令,於公元前104年開始寫作《史記》。公元前98年,好友邊將李陵兵敗投降匈奴,他上書為之辯護,觸怒武帝,下獄治罪,被判處宮刑。遭此身心之辱,他想到了自殺, 但又顧念《史記》尚未完稿,於是忍辱負重,終於完成了這部洋洋一百三十卷的不朽巨著。
《史記》不僅是一部最重要的史書,而且也是精采的傳記文學,是古代散文的典範,在中國文學史上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魯迅譽之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漢文學史綱要》),《史記》可說是當之無愧。
從實際上看,司馬遷的文學思想和《史記》的寫作原則,也的確對後世的中國文學、文學理論影響很大。其中主要的是「發憤著書」說及「實錄」精神。
「發憤著書」說
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史記.太史公自序》)
上述這段話,在司馬遷所撰的另一篇文章《報任安書》中幾乎完全相同地出現過,說明這是他經過深思熟慮後才提出的,這就是著名的「發憤著書」說。
這裡所說的「發憤」,可有二義:一是指自己感覺不滿足而努力 去作,「憤」通於「奮」字。 如「發憤圖強」、「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三字經》)等。有的學者主張應從這種意義上去理解司馬遷的思想,那麼,所謂「發憤著書」,也就是努力寫作、勤奮著書。二是指發泄心中鬱積的憤懣之情。從本文所舉八個例子和最後概括提出的「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以及《報任安書》中「退論書第以舒其憤」來看,司馬遷的本意主要當是指後一種。
但是他所列舉的例子有的只是民間傳說,如「左丘失明」例;有的與事實不符,如「韓非囚秦」 和「不韋遷蜀」 二例, 韓非、呂不韋的遭受厄運都是在著書之後。那該如何理解呢?其實司馬遷寫這段話時並非以嚴格的史學精神來立論的,而是以文學的筆墨來論文學之事,他先是想到一些優秀著作(如屈原的《離騷》等)皆是身處逆境之人,為發泄鬱悶之情而作,覺得這是一條普遍規律,然後又引幾個例子以加強說服力。我們不必計較其具體例證是否都經得起推敲,而應去著力領會它的精神實質。那麼,「發憤著書」這一思想在文學理論批評上究竟有何意義呢?
首先,「發憤著書」說是一個正確的、接近於真理的文學理論命題,它完全符合中國古代社會文學創作的實際情況。我們只要翻開一部中國文學史,確實可以看到一個規律性的現象,即傳世的優秀作品大抵都是「發憤之所為作」:或者是蕩氣回腸、催人淚下的悲劇,或者是憤世嫉俗、嘻笑怒罵的諷刺喜劇,可以說都是作者血和淚的結晶,所以它們也能夠喚起接受者(讀者、聽眾或觀眾)的共鳴。廣而言之,世界上其他國家和民族的古代文學大體上也是如此。司馬遷揭示出這一文學寫作的普遍規律,是很有意義的。
其次,「發憤著書」說是一個進步的、促進中國文學發展的理論命題。它雖然還是屬於儒家文論的宏觀體系,但是和上面講的《毛詩序》的文學思想是不太一致的。
《毛詩序》是正統儒家 文學理論在漢代的代表,也提出了許多有價值的理論,但是在思想傾向上是保守的,這反映在它對文學「發乎情,止乎禮義」、「主文而譎諫」等要求上;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不同於這種有條件「諷諫」說,他只講「發憤」,不講勸諫,不講直接為現下的教化服務,不講「止乎禮義」和「主文而譎諫」,思想比《毛詩序》要積極進步得多。
與此同時,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又不同於道家文學思想的鄙薄功利、超然世外,他所說的作家的「憤」,大都是由不合理的社會現實, 特別是政治的黑暗和殘酷造成的,「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所以要用文章作品將這種憤懣發泄釋放出來,實際上就是對邪惡的社會政治勢力進行抗爭和批判,他的目光還是關注著現實的。並且他的目光也關注著將來,非常看重這種「憤世」之作的長遠意義,「述往事」的目的在於「思來者」,「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這也是一種積極入世的文學思想,具有深厚的歷史責任感,所以是非常可貴的。
再次,司馬遷所提出的「發憤著書」這一既正確又進步的文學思想,當然在理論上也有所繼承, 如《 詩經》作者唱出的「心之憂矣,我歌且謠」(《魏風.園有桃》),「君子作歌,惟以告哀」(《小雅.四月》);又如《楚辭.九章. 惜誦》所吟的「發憤以抒情」;還有《論語》中孔子所說的「詩可以怨」 等思想材料,都會對司馬遷有所啟迪。 但上述《詩經》和《楚辭》中的詩句還是就具體作品和一時的創作而發,是樸素的、感受性的言論;而孔子所說則是從讀詩、用詩的角度來立論的,都沒有形成理論形態的文學創作思想,到司馬遷「發憤著書」說的提出,才對這種普遍的創作現象進行了總結概括,昇華為一個深刻而又精闢的文學理論。
最後,由司馬遷正 式提出的「發憤著書」這一文學思想,在後世文論史上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形成了一個很重要的傳統理論,認同和闡發這一思想的,歷代都不乏其人。其中除了唐代韓愈的「不平則鳴」說和北宋歐陽修的「窮而後工」說因為有特殊貢獻。這裡擇要列舉幾家,以見這一重要傳統文學思想之梗概:
賈誼不左遷失志,則文采不發。(西漢末.桓譚《新論.求輔》)
蓋《風》、《雅》之興,志思畜憤。(南朝.劉勰《文心雕龍.情采》)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唐.杜甫《天末懷李白》)
故憤憂怨傷之作,通計古今,計八九焉。世所謂文士多數奇,詩人尤命薄,於斯見矣。(唐.白居易《序洛詩》)
詩人況又多窮愁,李、杜亦不為公侯。(北宋.王安石《哭梅聖俞》)秀句出寒餓,身窮詩乃通。(北宋.蘇軾《次韻仲殊雪中遊西湖》)
天恐文人未盡才,常教零落在蒿萊。不為千載《離騷》計,屈子何由澤畔來?(南宋.陸游《讀唐人愁詩戲作》)
太史公曰:《說難》、《孤憤》,賢聖發憤之所作也。由此觀之,古之賢聖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吟也,雖作何觀乎?《水滸傳》者,發憤之所作也。
(明.李贄《忠義水滸傳序》)
《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後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晚清.劉鶚《老殘遊記自序》)
「實錄」精神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頗為自信地說:他發憤創作的《史記》一書,其宗旨是「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也就是探究宇宙和人生之間的至理,通曉歷史衍變發展的規律,從而完成一部自成體系、自有風格的史傳文學著作。我們翻看《史記》,發現他的目的是實現了,此書確乎有自己的寫作原則和風格。
那麼,這種原則和風格究竟是什麼呢?簡而言之,就是秉筆直書的「實錄」精神。「實錄」二字首先是西漢後期的揚雄在《法言》中對《史記》的概括,之後,東漢早期的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的「論讚」中作了更為明確的論述:
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才,服其善述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
這裡所說的「實錄」精神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說作為史傳文學的《史記》,其所記或人或事都有根有據,經得起核實;二是說《史記》對所寫人物,褒貶態度鮮明而又正確。就《史記》 中最精采的人物傳記來看,一切記載不一定都是信史,也不必那樣苛求;關鍵是作者褒善貶惡的態度,即「不虛美,不隱惡」的寫作原則,這是「實錄」的靈魂。當然,所謂作者的褒貶態度,大都是寄寓和溶解在作品的客觀敘述描寫之中的,所以「 實錄」原則也就具體體現在對素材的選擇取捨上,例如《史記》裡對本朝開國皇帝劉邦的評價,司馬遷就是本著「不虛美,不隱惡」的原則,把他描繪成既是亂世梟雄,又是流氓無賴的形象。《史記》所開創的這種「實錄」精神,對後世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