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文藝思想,保存在《莊子》(又稱《南華經》)一書中。這部書也是經後人記錄整理而成的,現存三十三篇。其中內編七篇一般都肯定是莊子本人的著作,外編十五篇和雜編十一篇情況比較複雜,大多為莊子後學之作,還可能混入了道家以外的言論,但主要內容還是記錄了莊子的思想。
「大美」、「天籟」、「天樂」說
莊子這一文藝思直接繼承了上述老子的思想,並且作了許多發揮,從而形成了道家文藝思想的核心理論。
首先,從大的美學思想上說,莊子認為質樸的大自然本身是最完善的,具有至高至上的美: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 說。(《莊子.知北遊》)
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莊子.天道》)
「大美」就是最完整最全最高境界之美,「樸素」即尚未經過人工雕琢修飾的自然美。這種美學思想具體運用到文藝批評上,莊子提出了「天籟」、「天樂」說:
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莊子.齊物論》)
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莊子.天道》)
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無言而心說,此之謂天樂。故有焱氏為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莊子.天運》)
所謂「人籟」,是指人工演奏的音樂,具有很大局限性;所謂「地籟 」,是指自然界風拂萬物之孔隙而發出的音響, 比「人籟」高級一些,但也還是要有所憑藉;而「天籟」則是在「無待」,即沒有任何外在條件作用下,大自然所發出的「自鳴」之音,是層次最高的音樂,也即「與天和者」的「天樂」。
聽來有些玄妙,實際上包含的審美理論卻非常深刻,明顯地它是從老子「大音希聲」的理論命題發展而來的,所以在上引的第三條材料中假借有焱氏(即神農氏)之口評論說:這種文藝作品的神妙特點是「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這可以說是對「大音希聲」所作的最好的闡釋。
正是本於這種酷愛天然之美的思想,莊子也和老子一樣,對於施以人工的文藝非常鄙視,甚為不滿:
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為六律?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莊子.馬蹄》)
擢(攪)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上古音樂大師)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上古視力最好之人)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鈎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上古著名工匠)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莊子.胠篋》)
莊子這種充滿感情色彩的議論,似乎比老子更為激烈和偏執,但我們知道這主要是衝著儒家大倡禮樂的繁文縟節而發的,其實他並不完全否定人工文藝,只不過是追求掃滅斧鑿痕跡的更高層次的文藝,所以也曾說過「既雕既琢,復歸於樸 」(《 莊子.山木》)的話。這正是後來中國歷代文藝家、文論家、美學家所傾心期望的最高境界之美。
「言不盡意」和「得意忘言」說
「言」和「意」的關係,即語言和心意的關係,一直是中國文學理論批評中的熱門話題。作者、作家的語言究竟能否表達自己的心意?古代多數文論家的觀點是:言不盡意。這一理論的源頭可以追溯到莊子的思想中: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莊子.天道》)
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也。(《莊子.秋水》)
莊子在這兩段話都談到兩層意思,第一層是「言」和「意」的關係,第二層是「意」和「道」(「意之所隨者」、「意之所不能 察致者」皆謂玄賾之「道」)的關係。
在莊子看來,人在體認事物的內在深微之「道」時,語言和心意是有很大差別的,心意雖然也不能完全「察致」玄虛之「道」,但畢竟可以把握到一些細微之處,即其「精」者;而「言論」和記錄言論的「書」就更糟,充其量只能得其「粗」者—「糟粕」而已。因而他主張「言」和「書」皆「不足貴」,應該鄙棄。這種觀點像他另一些觀點一樣,明顯有其偏激之處,但其中包含著非常精闢的合理內涵,即言論、書籍(當然包括文學作品)在表達心意時並不稱職,只不過是一種蹩腳的工具罷了。這就是後世文論中著名的「言不盡意」理論的源頭。
莊子不但提出了「言不盡意」論,同時還提出一個與之相關的理論—「得意忘言」說: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 哉!(《莊子.外物》)
《莊子.外物》這一篇比較雜亂,所記不一定都是莊子的言論。這段話中所謂「言」和「意」的關係,似乎也不像上面講「言不盡意」兩段裡那樣矛盾,但二者之間顯然也並不統一並重、 親密無間。值得注意的是,莊子在這裡是從接受者即聽者或讀者的視角來立論的,主張接受者不必太看重「言」,只是把它看作獲得「意」的工具即可。這一思想對後來的文學批評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虛靜」和「物化」說
「虛靜」和「物化」,是中國文學理論批評中相互關聯的兩個重要的理論範疇,它們都講藝術構思過程中的主體心態,屬於文藝創作心理學的內容。這兩個理論的基礎和源頭,也是在老莊道家,特別是莊子的文藝思想中。
「虛靜」說
所謂「虛靜」,是講作為認識主體的人,在體認和把握認識對象,特別是大「道」時,必須排除一切外來干擾,如功名、利祿等世俗觀念,精神上應該徹底解放,心靈世界要做到極度空明虛無,一塵不染。《老子》中已經有此思想的苗頭: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老子.十六章》)
莊子繼承並發展了老子這種思想,正式提出「虛靜」這個理論範疇,使之更加系統化:
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 莊子.天道》)
這是從哲學本體論的意義上闡述「虛靜」乃萬物之根本特性。具體到人這個認識的主體,莊子圍繞著「虛靜」思想,提出了所謂「心齋」(使心靈「虛而待物」)、「坐忘」(「離形去知」) 等一系列觀點,反覆強調要「無視無聽,抱神以靜」、「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這樣才有可能「同於大道」或「達於至道」(見《莊子》一書的〈人間世〉、〈大宗師〉和〈在宥〉 諸篇)。
上述「虛靜」思想,作為哲學的認識論,是很玄虛神秘的,未必科學;但具體運用到審美和文藝創作領域中,則有相當多的合理成分。因為它揭示了審美和文藝創作過程中主體心靈的 一個重要特性,即往往是超功利的。假如在文藝創作或文藝鑒賞時,審美主體不能擺脫功名利祿等世俗觀念的侵擾,則可能失敗,甚至必然會失敗。美學和文學理論上的這一極重要的規律,在西方是由近代德國美學大師康德明確提出來的;在中國,則由老子、莊子最先觸及。
莊子在論證「虛靜」心態之重要性時,講述了許多文藝創作的寓言故事,例如〈達生〉篇中的「樟慶削木為鐻」、〈田子方〉 中的「解衣般礡」等,這些故事實際上就是一個個文藝創作心理學的極為生動的例證,給後世的文藝創作以深刻的啟示。
「物化」說
莊子還提出了一個與上述「虛靜」說密切相關的「物化」理論。「物化」論本來也是莊子的哲學認識論,即主張主體之人在體認客觀事物之「道」的過程中,在「虛靜」的心態下,最後要達到、也能夠達到一種物我同構、與道合一的境界,即徹底泯滅認識主體、客體之間的界限:
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為物。(《莊子.大宗師》)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也,此之謂物化。(《莊子.齊物論》)
這種觀點,在哲學認識論上既有其深刻的一面,即把握了事物之間都有相對性、同一性的一面,具有樸素的辯證法色彩;又有其片面、偏激之弊,因為它否定事物之間相對的界限,取消它們各自的質的規定性,容易滑向相對主義的誤區。
但是,莊子的「物化」說也像他的「虛靜」說一樣,當它一進入審美領域、文藝創作領域,則毫無疑問是一個相當精闢的思想。因為它完全符合文藝創作和文藝欣賞的一條重要規律,即審美主客體之間要做到異質同構,泯滅彼此之界限,也就是後世詩話、詞話中常說的情景交匯、意境融徹。
《莊子》一書中講了大量的進入「物化」境界的技藝創造事例,如「庖丁解牛」、「佝僂者承蜩」、「呂梁丈夫蹈水」、「津人操舟」等等,都達到物我兩忘、物我同一的神妙境界。這些故事在後世廣為流傳,歷久不衰,因為它們揭示了文藝創造和文藝鑒賞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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