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8日 星期三

大陸去政治化時期的報告文學

1976年,文化激進派退出歷史舞台,大陸文學就踏進了去政治化時期。在這個階段的散文創作同樣經歷着文學一體化解體的過程。大體說來,從70年代末開始,散文以寫真實為特點,回歸自我意識,恢復五四以來現實主義的散文傳統。這段時期的散文發展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是以反映知識分子生活為主要題材的報告文學得以繁榮,二是以紀事反思為特點的回憶錄散文由此興起。
報告文學
在去政治化時期,報告文學是最先打破知識分子題材禁區的創作形式。大體說來,以知識分子為題材的報告文學發展經過了幾個階段:首先是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第一次突破工農兵文藝的題材禁區,把知識分子當作英雄人物來描寫,表現知識分子勇攀科學高峰、為國爭光的精神;接着是黃宗英的《星》、《大雁情》等,描寫知識分子的生活困境,呼籲尊重知識、關懷知識分子;三是陳祖芬的《祖國高於一切》,表現知識分子在逆境中堅定不移的愛國情懷;四是理由的《高山與平原》和柯岩的《奇異的書簡》、《美的追求者》等,從人性的角度,表現知識分子的人格之美。以下對徐遲和柯岩的作品略作介紹。
徐遲
徐遲,浙江吳興人,詩人、翻譯家和散文家。他是去政治化時期打破知識分子題材禁區的第一位作家。19781月,徐遲在《人民文學》上發表了他根據著名數學家陳景潤事跡創作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該文與劉心武的小說《班主任》一起,從對知識分子形象的重新發現,揭開了去政治化時期大陸文學的序幕。
在這篇報告文學中,徐遲篩選了大量細節,最後把這位以怪僻著稱的科學家定位在對科學高峰的「攀登」上。
作品把陳景潤的過去和現在聚合在一起,先寫他在家庭環境和自身際遇中所形成的孤僻、自卑、克己的內向性格,寫他在新中國成長的條件,然後集中筆力寫他在數學王國裏艱苦探索、踽踽獨行的經歷。陳景潤在六平方米斗室的油燈下,「廢寢忘食,晝夜不舍,潛心思考,探測精蘊」,像「征服珠穆朗瑪峰的英雄運動員」那樣,不屈不撓地前進、攀登,「他只知攀登,在千仞深淵之上;他只管攀登,在無限風光之間。一張又一張的運算稿紙,像漫天大雪似的飛舞,鋪滿了大地。數位、符號、引理、公式、邏輯、推理,積在樓板上,有三尺深」。
作為一位詩人,徐遲以優美的語言豐富着報告文學紀實體的風格,將抽象的自然科學題材變得色彩鮮明,形象生動。他這樣描寫陳景潤的論文:「這些是空谷幽蘭、高寒杜鵑、老林中的人參、冰山上的雪蓮、絕頂上的靈芝、抽象思維的牡丹」。接着,他又寫下了這樣一段詩意盎然的文字,形容科學家的精神樂園:
且讓我們這樣稍稍窺視一下彼岸彼土。那裏似有美麗多姿的白鶴在飛翔舞蹈。你看那玉羽雪白,雪白得不沾一點塵土;而鶴頂鮮紅,而且鶴眼也是鮮紅的。它躑躅徘佪,一飛千里。還有樂園鳥飛翔,有鸞鳳和鳴,姣妙、娟麗,變態無窮。在深邃的數學領域裏,既散魂而蕩目,迷不知其所之。
這些描述確實符合文學的標準和趣味。在此以前,徐遲已點明:「陳景潤一身清白。他白得像一隻仙鶴。」在這裏,就如神話故事主人翁得意忘形,顯現了本相,在空中飛舞。
故事中我們還見到神靈輔佐我們的英雄奪寶:引路的使者是「李書記」,以最大的神力為英雄正位,邁向成功之路的是「偉大領袖和導師毛主席」、「敬愛的周總理」、和「英明領袖華主席」。閱讀全篇,讀者所得其實是一個神話英雄歷盡艱難險阻,堅毅不屈,攀上絕頂,而終於成功奪寶數學「皇冠上的明珠」的故事。當這個神話英雄的身份不再是工農兵,而是一位知識分子的時候,其政治意味就非常凸顯了。
隨着作者富有詩意的描述,將所有的正面語言加在陳景潤身上時,讀者才能領會前時合該被批鬥的人物,也可以「露出一種晨光曦微似的理性的美,智慧的美,閃耀着他那為我國科學技術現代化的理想而獻身的、內在的美。」於是,大家都要追隨科學之路,為國家「四個現代化」奮鬥。
雖然徐遲在這篇報告文學中仍然說:「沒有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他不可能寫出如此成熟的論文」,深思的讀者卻也能從中體會這十年的動亂,大陸社會對知識分子所作過的種種迫害,作品也自然具備現實的批判力量。
柯岩
和徐遲一樣,柯岩也是詩人出身的報告文學作家。他是廣東南海人,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1949 年參加革命, 後在《詩刊》擔任副主編。
50年代,她的組詩《紅領巾的歌》曾經名躁一時。70年代中期四五運動期間,又有抒情詩《周總理,你在哪裏?》,以濃重的哀思打動大陸萬千讀者的心。
和她的詩歌一樣,柯岩的報告文學也展示出想像豐富、平中見奇的韻味。她筆下的人物不少是默默無聞、無私奉獻的勞動者,既有遠洋運輸船上堅守崗位的船長《船長》,也有普通的稅務員《追趕太陽的人》,心靈手巧、為國爭光的刺繡女工《東方的明珠》,還有在寂寞中鑽研科學和藝術的知識分子《奇異的書簡》和《美的追求者》等等。
這些普通人的平凡工作,卻在柯岩作 品中閃現出不平凡光彩。比如,在代表作《奇異的書簡》中,作者寫兩位天各一方的科學家十年不間斷的研究通信。這些信全是數學公式和運算程式,的確是外人無法讀懂的「奇異書信」。然而,在柯岩看來,如果將這兩千封信從天上撒下,「將化作漫天飛舞的雪花;從地上行走,將成為一條潺潺的河流,十年不斷的潺潺的河流」。這些想像的渲染,正是報告文學中「文學」成份的表現。在詩意的想像之餘,作品的結尾卻含蓄平實:「這些奇異的信其實並不奇異,它只不過記錄了兩個偶然相識的中國孩子絕非偶然的命運。」
柯岩的另一篇著名報告文學作品《美的追求者》,寫的是大陸著名畫家韓美林的生活。作者從韓美林自幼對顏色敏感,一直寫到他在粉碎四人幫之後的情況。
篇中記述韓美林這位純美的追求者,如何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關入監獄,受盡酷刑。然而,在這些殘暴和瘋狂面前,韓美林卻依靠回想生活的美好的一面,頑強地生存下來。他善於通過小動物、小孩子的形象來刻畫人物的性格。篇中就以韓美林和一隻小狗的深厚友誼,寫畫家在文化大革命中所受到的精神戕害,又通過韓美林為柯岩小兒子所作的一幅畫像「小綠毛狐狸」,發現那個瘋狂時代不僅帶給成年人痛苦,也給每個孩子造成心靈的創傷。在這幅畫中,「貌似憨厚的小綠毛狐狸端端正正地朝前坐着,連毛都紋絲不動,卻有着那樣狡黠驚覺的眼神,耳朵直豎着」,而柯岩卻 差點流下淚來,她寫道:「這隻小綠毛狐狸刻畫出了那奇特的年代裏一代奇特的少年形象:他們心地純潔,本性爽朗,卻因無情的風雨而過早的成熟,喜怒不形於色,但在極為冷漠的外觀下卻隱藏着十分驚覺、十分易感的靈魂。既有準備隨時迎接風暴的滿不在乎的神態,有着十分痛楚、甚至病態的自尊心。」柯岩通過對這幅畫的描寫,不僅展示了韓美林的以形傳神的畫藝,也看到在她的詩意語言下所暴露出來的時代創傷。
作為一種重要的散文體裁,報告文學直到80年代後期仍然具有相當的活力。喬邁、錢鋼、李延國、劉亞洲等都是後起之秀。這些作家的創作視野更加廣闊,例如劉亞洲的作品就大多直接取材於當代重大的國際事件、戰爭風雲等,如寫1982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的《惡魔導演的戰爭》,和披露同年英國和阿根廷之間的福克蘭群島(Falkland Islands,大陸新聞媒體依從阿根廷的立場稱之為馬爾維納斯群島,Guerra de las Malvinas)戰役始 末的《這就是馬爾維納斯》等。他們的報道觀點和大陸官方政治立場一致,與香港接收的西方媒體訊息大為不同。在香港閱讀這些報告文學,其實是一個相對有利的位置,讓我們可以觀察大陸與西方兩個觀點的分野,再進而思考報告文學的意義和局限。
相對於80年代知識分子題材的突破而言,這些青年報告文學家的作品更大膽,尤其他們對社會現實的觀察更為深刻,敢於對中國大陸的政治、經濟變革中存在的各種社會問題進行正面的揭露和描寫。
其中比較著名的作品如喬邁的《三門李軼聞》,寫的就是某些共產黨黨員的不正作風,引起農村經濟改革中群眾和黨員產生嚴重隔閡的問題。李延國則寫下《中國農民大趨勢》,報告了許多普通的農民實幹者、企業家、外交家的故事,這些人物不再是泛政治化時期的英雄人物,而是有着各種各樣不完美的普通人。作者立意表現他們的勇氣和奮鬥的精神,而這正是去政治化時期大陸改革精神在文本中的體現。
在這些青年作者中,浙江籍的錢鋼是比較引人矚目的一位。他於196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1979年派往中越邊境任戰地記者,隨後調入《解放軍報》任記者,1998—2001年任廣州《南方週末》常務副主編,目前就職於香港大學。在唐山大地震十週年紀念之際,錢鋼發表了一篇重要的長篇報告文學《唐山大地震》,引起廣泛反響。
這個作品的特點表現在作 者審視歷史事件的睿智目光和駕馭重大題材的能力。作品並不着意展示自然災害本身,而是透過一幕幕歷史場景,描述人類在自然災害面前的心理體驗,以及對生命價值、道德判斷的思考,再聯繫到社會救助、民族復興、人類與自然抗爭的生命力 等等命題。
在這個作品中,作者將全景式的俯瞰同具體的細節結合:一方面詳盡地描述大災難爆發時的景象,展示大自然的神秘莫測,在可知與不可知的矛盾中;另一方面又細緻刻畫普通人在災難前夕經歷的種種心理狀況。在描寫災難瀕臨、到來之際,插入大量地震數據、當時的新聞報道、倖存者的口述實錄等多種歷史資料,使作品在具有歷史真實感的同時,也具有深刻的藝術感染力。《唐山大地震》一書被譽為去政治化時期報告文學作品中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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