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19日 星期五

家庭矛盾:巴金

巴金原名李芾甘,出生在四川成都官宦之家。幼時有很好的教養,母親准許他與家僕相處,讓他知道什麼是人間溫暖,教曉他什麼是「愛」,深深認識到「愛」的珍貴和崇高。雙親相繼去世和家庭變動,巴金看到整個舊封建社會的種種毒害,看到家人竟變成野獸似的相互拼殺,看見不少人的生命一生下來就給 僵腐的禮教、家長的權威壓個稀爛。他的小說,可以說是從自己的家庭矛盾裏鑄煉出來的。

1922年,巴金1歲, 就已經在《 時事新報》 發表文章。1927年到法國留學,正式開始他的小說創作。19271949年是巴金重要的創作時期,留法期間,他寫了第一本小說《滅亡》,繼而續寫《死去的太陽》和《新生》,這三部小說以《革命三部曲》統稱。自此,巴金以「三部曲」為他的小說結構,寫下不少長篇小說。從19291949年,他寫18部中、長篇小說、12部短篇小說集,是一位多產作家。

小說的整體特色

巴金小說是從家庭新舊生活的矛盾裏開拓而來的,作品大多採用自己的生活經驗,以此揭露中國舊式家庭的破落與毀碎的真實過程。家庭裏的矛盾,如兩代之間的思想差異、新舊價值 觀念的衝突、人性與獸性的混淆、野蠻的權力鬥爭和無理的精神虐殺,都是巴金小說要反映的題材。文筆方面,巴金善於白描, 筆調率直誠懇,平淡而能作深刻抒情,是巴金小說的獨到處。他的代表作品有《家》、《春》、《秋》、《愛情三部曲》、《火》、《憩園》、《寒夜》等,在三、四十年代,巴金最佳的作品當選《家》和《寒夜》。

現分別介紹《家》和《寒夜》的內容和寫作特點。

《家》

《家》連載於上海《時報》,由1931418日刊至1932522日,發表時題為《激流》。19355月,《激流》改由開 明書店出版單行本,定名為《家》。

《家》寫一個專制的家,一個以封建禮教蠶蝕年輕一代的家,一個在腐朽中、傾頹中,仍拼死掙扎的家。這是巴金長大的家,內裏包含作者活在這個家裏的愛恨喜悲。他在小說裏為那些被封建勢力摧殘着的青年鳴不平,給予他們鼓勵,又為他們的掙扎不屈寄予極大希望。

故事大綱

小說寫一個封建家庭的沒落。主人公是嫡長子高覺新,父親已 經去世,上有祖父和叔父,下有兩個弟弟覺民、覺慧。覺新生性懦弱,對不合理的封建壓迫不敢反抗,對新思想只渴慕而不 敢接觸。由於他是長房嫡長子,因此成為高家的「承重老爺」,犧牲自己所有幸福,也間接成為封建禮教的幫兇。他愛梅表妹,但在壓力下他放棄了這段愛情,娶了另一個不相識的女子 李瑞玨。他犧牲梅表妹的幸福,也犧牲妻子瑞玨的幸福,結果梅表妹積憂成癆而死,妻子也因難產,被迷信的長輩逐出家門,結果死於郊外冰冷的土屋。

後來二弟覺民抗婚,竟然得到勝利,覺新才看清楚什麼是自主,什麼是值得尊重的生命。此後他覺醒了,他與自己的兄弟靠近起來,並懂得同情和支持他們對抗腐朽、爭取自主。當覺新的祖父高老太爺逝世不久,那些叔父就要分家,三弟覺慧已深惡痛絕這個醜惡的家,決定離開。 覺新目睹那些冷血的長者,將善良婢女的幸福一個又一個地摧毀,他主動為覺慧打點行裝, 為他籌備旅費,完全認同覺慧離家的決定。 覺慧的出走,為這個灰沉沉的故事帶來第一度春光,也暗示這個朽敗無 情的家快將傾頹崩潰。

寫作特點

故事在一種陰森淒冷的氣氛裏展開,巴金將自己的經驗重新排,將當年四川成都的李家種種事物寫在小說裏面,因此,他的小說不需要特別的技巧。他的筆致清淡流暢,無須雕琢,不要新奇,整本小說寫來切實自然,間見細膩。

在此引《家》第19章首段來說明巴金小說的文字特色:「元宵節的夜晚,天氣非常好,是一個很美麗的月夜。天空中有幾顆發亮的星,寥寥幾片白雲,一輪滿月像玉盤一樣嵌在藍色天幕 裏。它慢慢地在藍空移動,把它的清輝撒在人間。這天晚上大家照例敬神,很快地行完禮。覺英帶了覺群到街上看人燒燈籠去了。」文字寫得樸素平淡,看不到什麼雕琢工夫。

又如第34章中,高老太爺病倒,服藥多帖還沒康復,高家就請了一個道士捉鬼驅穢。巴金是這樣下筆的:「一天晚上剛黑,高家所有的房門全關得緊緊的,整個公館馬上變成了一座沒有人迹的古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了一個尖臉的巫師。他披頭散髮,穿了一件奇怪的法衣,手裏拿着松香,一路灑着粉火,跟戲台上出鬼時所做的沒有兩樣。巫師在院子裏跑來跑去,做出 種種淒慘的驚人的怪叫和姿態。」這段文字寫得較有氣氛,有戲劇趣味;但文字背後隱約有諷刺、批判的味道,這也是巴金小說的文字特色之一。

《家》的文字雖然樸素平淡,但卻能以劇力和情節征服讀者。例如剛才引述了第19章元宵節的輕鬆氣氛,接着是寫覺新、覺慧與鳴鳳、淑英等去遊湖,氣氛暢快,但結尾處就引出戰禍爆發,緊接一章寫瑞玨擔憂和戰事風雲團團冒起。這兩章一輕快一沉重,氣氛情節控制極好;再如上面所引巫師作法一段,接着就寫覺慧故意與巫師爭吵,情節衝突也就製造出來了。小說情節的引發、安排是巴金的用心處。

巴金愛用人物對話顯示人物性格, 如:「『 奮鬥, 勝利,』( 覺民、覺慧的歡呼)覺新忍住心痛,嘲笑自己似地說。『不錯,你們勝利了。你們反抗一切,你們輕視一切,你們勝利了。就因為你們勝利了,我才失敗了。他們把他們對你們的怨恨全集中 在我一個人身上。你們得罪了他們,他們只向我一個人報仇。他們恨我,挖苦我,背地罵我,又喊我做『承重老爺』。…… 許多事情你們都不曉得。 為二弟的親事, 我不知道受了多少氣!還有三弟,你在外面辦刊物,跟那些新朋友往來,我為你受過好多氣!我都忍在心頭。我的苦只有我一個人曉得。你們都可以向我說什麼反抗,說什麼奮鬥。我又向哪個說這些漂亮話?』覺新說到這裏,實在忍不住,他忍了這許久的眼淚終於淌出來了。」(第36章)一看這番話,覺新的性情本質、身處整個家庭矛盾核心就能突顯出來。

巴金的《家》是一個舊式封建的家庭典型,一群真實的生命在痛苦掙扎。舊的求存於舊範,新的求活於自由。巴金說:「所以我要寫一部《家》來作為一代青年的呼籲。我要為過去那無數的無名犧牲者『喊冤』!我要從惡魔的爪牙下救出那些失掉了青春的青年。這個工作雖然是我所不能勝任的,但是我不願意逃避我的責任。」

「愛」和「青春」是《家》兩個最重要的主題。

巴金小說還有兩個特色。 其一, 他的小說有一股特殊的催逼力,讓讀者欲罷不能,廢寢忘餐地讀下去,因為小說情節不斷演變,興味濃烈。其二,不管小說怎樣悲慘、痛苦,到了小說結束,總有一種安慰、一種希望,甚至是革命激情,故事不會結束在絕望之中。

《寒夜》

《寒夜》是巴金最後一本長篇小說,故事圍繞一個小家庭婆媳不和,一個荏弱的小文員汪文宣怎樣周旋於病魔、母親和妻子、失業的矛盾中。汪文宣妻子叫曾樹生,兩人有一個十多歲的兒 子,抗戰時一家遷入重慶,文宣在圖書公司任校對,樹生在銀行任職,是家庭的經濟支柱。不久,傳言日軍將攻打重慶,這時文宣有肺結核徵兆,於是決定不走,樹生卻升了職,要調往蘭州,銀行主任也示好,樹生因對家庭感到失望,於是跟主任到蘭州去。文宣抱病持家,到了抗戰勝利,在滿街鑼鼓喧天慶祝勝利的晚上,文宣帶着悲苦離開這個世界。兩個月後樹生從蘭州回來,知道文宣已死,文宣母和小宣不知所蹤,故事到此結束。

小說帶出深沉的力量,將一個平凡的家庭故事,寫成另類的血淚控訴。故事裏的婆媳和夫妻關係並不是是非判然、黑白自曉的對立。他們三人難說誰對誰錯,甚至說三人都沒有錯,只能說他們有普通人的缺點,結果卻是文宣帶着未完的責任死於肺病,樹生一舉離家而終生不獲諒解;汪母老來隻身攜孫赴遠, 三個人都是悲劇收場。普通人不能安穩過活,偏要帶着無奈無端的眼淚作結,沉重的悲劇味道轟然而來。故事沒有什麼善人好報、惡者遭殃的世俗因果,又擺脫新勝舊、舊害新的五四老調,《寒夜》能突破套格即在於此,悲劇力量也生於此。

故事充滿強烈的控訴。文宣和樹生代表兩種不同性格的人,在極度實際和勢利的社會裏,愛和包容有時很難彌補後天的性格差異和現實環境的扭曲。汪文宣的家庭,因現實環境逼使夫婦疏離,生死異路,和諧家庭碎毀是第一重控訴;小說裏有對黑暗社會的抨擊,文宣素位而行,不討好上司,結果坎坷病逝,反映現實的昏暗不平,這是第二重控訴。作者在汪文宣生命的最後一刻這樣寫:「最後他斷氣時,眼睛半睜着,眼球往上翻,口張開,好像還在向誰要求『公平』」。(第30章)汪文宣在最後的一口氣還呼喚「公平」,就顯示這個世界對他並不公平。控訴力不斷壓抑和醞釀,到了最後才爆發出來,小說的針砭力和抨擊力也就愈加強烈。

小說語言方面,巴金經過《激流三部曲》和《火》這些長篇小說的鍛煉和琢磨,文字、語言已變得成熟和凝練。描寫人物性情,如第21章寫汪文宣的性格和自卑心理:「他(文宣)扭開了電燈。屋子亮起來,燈光白得像雪似的,使他的眼睛差一點睜不開。他披着衣服站在方桌前。他第一眼便看他那個睡在床上的妻。謝謝天,妻睡得很好,棉被頭蓋着她下半個臉,黑黑的長睫毛使她睡着的時候也像睜開眼睛一樣。她的額上沒有一條皺紋,她還是十年前那樣地年輕。他看看自己,絲棉袍的綢面已經褪了色,藍布罩衫也在泛白了。他全身骨頭一齊發痠、 發痛, 痰似的東西直往喉管上冒。他同她不像是一個時代的 人。他變了!這並不是一個新發見。但是這一次卻像有一個拳頭在他的胸膛上猛擊一下。他的身子晃了晃,他連忙扶着方桌站定了。」這一小段文字,有設景,有對比,有動作,有內心刻畫,實在寫得洗煉細膩。這種細膩傳神和隱帶力量的語言風格,已超越《家》、《春》、《秋》的文字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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