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8日 星期四

縮時

作者:林柏華(我兒子,22歲,台北藝術大學學生)

<縮時>
  五十年前她離開了家,從垃圾桶撿起的日曆背後寫下幾句微不足道的話就走了。
  那時天還暗得像被蓋住似的。她背著小小的背包回頭望,弟弟房裡的檯燈從窗簾流了出來。她記得當時好想敲一敲窗戶與弟弟道別,但或許是蟬鳴催促著腳步,她蹲下身子隨便撿起一顆小碎石丟向窗子後,便匆促地離開了。
  她用幾個月存下的午餐費買了一張車票到台東。在夜車上整夜沒睡的她只是不斷地看著鏡子內自己的模樣。她長得實在不出色,至少這輩子從來沒被人真心地稱讚過。青春期的她臉上時不時冒出痘子,也因為讀書所以戴起了厚重的眼鏡。但就像在拙劣的畫作上打上一個叉,在感受上並不會造成任何差別(至少她這麼認為)。這一次與自我的凝望是特別的,因為平時的她已經養成不照鏡子的習慣。或許因為隔著一層黑紗,她終於願意面對玻璃反射的自我。
  「別怕。」她對自己說,而火車奔進了隧道。
  
  到台東時天正亮起,負責清掃火車的婦人見她還在睡,便把她搖醒。婦人已經習慣在火車上叫醒那些還在睡的乘客,但年紀這麼輕的還是第一次遇見。她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孫女,樣子雖然不好看,卻十分孝順。她本想開口關心幾句,但前方還有許多車廂沒有清理,因此作罷。
  女孩下了火車後往太陽升起的地方走去,她知道一直往下走就會看見海。算一算時間,此刻母親應該已經發現她離家出走了,說不定還在問弟弟知不知道姊姊去哪。想到這兒她加速了腳步,像不要命似的衝刺。她衝刺的時間是無法衡量的久,直到上一口氣無法趕上這一口所能負荷的,她才在一家還沒營業的檳榔攤前停下。她邊喘邊哭,於是兩個動作都無法好好進行。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異鄉,而家是很遠的。
  父親在四歲那年開著飛機墜入山裡。母親把她搖醒後帶著她跟小兩歲的弟弟到醫院的太平間。那時她還不明白死亡是什麼,只知道那裡很冷而且母親的手在顫抖。她還太矮,於是母親把她抱起,那是她第一次用這個角度看父親。像是被電擊,她像出自生物本能地在一瞬間明白了死亡的意義,緊接著嚎啕大哭。母親並沒有制止她,畢竟這樣的衝擊對於才四歲的她實在過於沉重。很多年後她的母親跟她說,她不知道把她抱起來看父親最後一面是否是對的選擇。她告訴母親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如果要回溯一生記憶的原點,大概是從那個畫面開始。
 
  前幾年她用同樣的視角將母親送走,不過這次她沒有哭。在母親面前她從來沒有哭過,因為她知道到最後會上演的是沒有盡頭的互相安慰。在父親死後母親接了兩份工作,白天在學校做資源回收,晚上在隔壁的豆漿店工作。因為還有政府發的撫恤金,一家的經濟還算過得去。然而她每天在吃著母親帶回來的飯糰當早餐時,總還是覺得她的學費是靠父親的死而得來的。母親買給她新衣服時,她也覺得慚愧。她之所以能夠生存是因為父親的死-整個童年她都在想著這件事。
  「姐,是你嗎?」
  她在港口邊的電話亭打電話回家,空氣裡有強烈的魚腥味。
  「姐?」弟弟問。
  「是我。媽還好嗎?」
  「她下班後發現你不在,著急得要死。但我騙她你一大早因為生物課要去賞鳥。她才半信半疑的回房間睡了。」
  「賞鳥?虧你想得出來。」她笑了出來,仔細看遠方的天際,確實有幾隻翱翔的海鳥。
  「昨天的窗戶是你敲的吧?」
  「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會不知道?」
  她發現手裡的電話像啞鈴一樣沉重。
  「你到底去哪裡了?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你要好好讀書,不要像我一樣。」
  儘管奮發向上,但她的書仍舊讀得不好,在班上總是吊車尾的。她從國小就明白了自己不會讀書,到國中認清,在高中開始因為這件事跟母親有了無數次的衝突。她覺得既然自己不是讀書的料,那不如離開學校去賺錢,但母親怎麼樣也不肯接受。到了後來,吵架已經形成公式,她會先看不慣母親的疲勞而提出去工作的想法,接著母親會告訴她要努力念書才不會落得跟自己一樣只能做一些卑微的工作,最後她會告訴母親她不覺得這些工作是卑微的,但同時也無法克制地看不起母親的自卑。換句話說,她無法接受母親帶著委屈工作,當她想到母親在太陽下一邊撿著牛奶罐一邊想著:「我真的好可憐。」就會焦慮的不得了(更何況要把課本上的字句背下來)。儘管她也知道大多時候母親是正向的,但青春期的她無法承受任何一點例外和妥協。
  高一時,她有一個暗戀的男孩,不像明白死亡這麼迅速,她是花了將近半年才知道心裡那塊石頭的名字。他身高不高,長的也不起眼。從電視和文學裡,她知道兩個同樣不漂亮的人通常不會有什麼浪漫的愛情,於是在她發現自己喜歡上她的最一開始,她就把這段愛情的期望值設的很低。
  那男孩的皮膚白得像月光,很沉默,運動不好,曬個太陽就頭暈。她以為是因為這樣所以他才一直穿著長袖,直到有一次他把數學考卷傳給她時,她才從男孩的袖子裡看到一道道整齊排列的傷痕。在知道秘密後,她變得無法克制地更愛他。她想知道他心裡的苦、他所遭遇的噩夢,也想知道他如淵的心底是否藏著更多不為人知的詩句。她曾經鼓起勇氣問他關於手腕上的傷痕,於是男孩把他帶到一個校園鮮少人會經過的角落,在一聲嘆息後,男孩像發瘋的獸一樣開始揍她,用腳踹她的肚子。整個過程中男孩一句話都沒說,而女孩則是在一開始叫了幾聲後,也安靜了下來。像土壤無條件地接受雨水一樣,她只是默默地承受。
  那天晚上她拿起了美工刀,在手腕上也劃下了傷痕。鮮血流出的時候,她感覺到許久沒有過的輕鬆,她不再想死亡、不再想煩惱,只是單純地存在在那個當下。隔天她給男孩看了手上的傷痕,他們當天放學便偷偷牽著手走回家。
  一個月後,男孩的屍體被發現在一個沒有水的游泳池,從衝擊的力道(頭顱碎裂的程度)來推測,應該是從跳板上跳下來的。
  五十年後她坐著輪椅被孫子推來同樣的地方。這塊地已經變成一個兒童樂園,而原來游泳池所在的地方建起了一座摩天輪。她請孫子為她買了票,把她扶進去坐了一圈。她只感覺自己閉上眼睛一剎那,殊不知已經回到了原點。
 
  她在富岡漁港認識了一個左手手指只剩一隻的老漁夫,原因是她到台東的當天口袋裡就已經沒錢了,只好厚著臉皮到附近的餐廳問能不能讓她洗洗盤子換一餐。那漁夫便是那餐廳的老闆,見她一個女孩子雖然不好看,但看起來還算順眼,便問她想不想到船上工作?女孩點頭,他便推薦她白天到他朋友的漁船上幫忙燒菜跟打雜,晚上來店裡幫忙,也順便就睡在餐廳樓上的客房。女孩騙他說她是因為家庭暴力而逃來這裡的,因此老漁夫也不多追究。
  隔天,她上了漁船,在搖晃的甲板上她覺得自己自由了,她奪回了生命的主控權。在星光之下,海風之中,她明白自己不再是個孩子了。然而,船還開不到幾里,她便吐得一塌糊塗。
  老漁夫勸她別在船上工作,改去市場幫忙擺擺攤子,但她拒絕了,理由是她的精神意志因為這一次的離家而鑄成了鋼鐵。她想過也許一個人的意志在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時就像一塊硬石,只是在同樣的環境裡被時間和事物給消磨,最後無可奈何地,脆弱的像是吐司屑了。如今她到了新的地方獲得新的生活,她有無比的自信自己能克服一切。於是她在漁船上待了整整一個月,暈船的情況雖然改善了一些,但經過浪潮洶湧的流域時仍然會四肢無力地無法工作。這時船員們會鋪起帆布讓她在一旁躺著休息。這些船員們大都是年輕人,這段時間的近海捕魚是為了準備幾個月後真正的跑船。到了那個時候他們將把海洋當作陸地,將故鄉視為異鄉。他們對於這年輕的女孩雖然不抱持什麼浪漫的幻想,卻佩服她的勇氣。這一個月女孩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實質上的貢獻,卻無形中調和了船上原來緊張的氣氛。年輕的船員們雖然口頭不說,但彼此心底有如暗浪在互相比較;突然來了一個弱的像貓的人,那競爭性的氣焰也自然地冷靜了不少。
  雖然不甘心,但女孩喜歡在那兒躺著聽年輕船員們一邊捕魚一邊談論人生。他們的主題通常是關於自由。有的人認為自由需要先經過犧牲,就如他們先賺到一大筆錢後就能無憂無慮的過日子;有的人認為心靈上的自由才是真的自由,如果不這麼想,那在海上長久的日子將是以倍數在度量的。她從來沒想過自由,只想過逃脫。雖然是一體兩面、互相涵蓋的東西,但就像生存跟死亡一樣,若一個人選擇著重在哪一面,是可以完全忽略另一極的。海的氣味、自己的嘔吐物,以及船員們的汗臭融合而成的記憶是她這輩子再也無法聞到的氣味,當然那個時候的她是不知道的。
  孫子每個月都會給她打一通電話,而有一次她認不出那聲音,因為他變聲了。他們每次講話的內容都是一樣的,孫子會關心她的身體,而她會叫孫子早點睡覺等等。然而儘管如此,她也滿足了。每次過年回家,她會看到孫子的體格又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成長,而她先前去市場為他買的衣服總是穿不下,於是在衣櫥外疊了好幾袋覆滿灰塵卻從沒穿過的童衣。她記得當他還在上幼稚園時,他會在她懷裡像皮球一樣打滾、捏著她的耳垂磨著她的臂膀。十年前孫子國中畢業了,一回家時,他牽著他媽媽的手看著自己,禮貌地點了點頭:
  「奶奶好。」
  她坐在輪椅上把方才伸出的手自然地縮回。
  「好、好,新年快樂。」每年,她總是需要重新認識這個她所朝思暮想的孩子。
  
  一個月後母親和弟弟到了漁港來接她。她在腦海中想過無數次見到母親時該說些什麼,但一見到母親時,她驚訝於僅僅一個月裡,她記憶中的母親已經小了不少,簡直就像乾癟的豆子一樣。她與船員們道別,也鼓起勇氣問老漁夫關於他左手其他四只手指頭的下落。
  「被一隻大魚吃了。」他輕鬆地說,「所以我才開生鮮餐廳啊!」
  女孩不解。
  「一定要把失去的得回來。」那是老漁夫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回到學校之後一直到雙腳失去行走能力的日子,關於自己的故事,像深褐色的雜草一樣在無名的山頭蔓延,一直到看不見的盡頭。那是毫無記憶點的四十年,像是把一切的瑣事都打進果汁機裡,最後變得難以辨認。似乎談了幾場戀愛、做了幾份工作,莫名地結了婚、生了孩子,又莫名地離了婚。在這段時間她的情緒看似深刻,但自己也知道它們只是像把小石子投入池塘裡一樣,再也沒有什麼能真正打動她,不論賺到多少錢、在工作上有多少成就。讓她更難受的是,她並沒有如大家對一個母親的期望地愛著她的孩子。沒錯,她會照顧兒子、會關心他、擔心他,但那份愛,她自己知道,遠遠不夠。比起真心,她認為她更多的是用社會的期待去當一個媽媽。她不禁回想起自己的母親,她們兩人之間的愛,也許只是因為兩個同樣悲傷的靈魂需要互相依靠而產生。因此在母親離開時她沒有哭,只是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又更孤單了。
  四十年來,它像是夜市裡會賣的自走娃娃,毫無頭緒地往前衝,遇到障礙物就換個方向。操控她身軀的並不是自己,只是一個被設定完好的機器。刷牙後洗臉、單手打蛋、如何發動汽車、一切都熟練的不用思考。她沉溺在這種麻痺裡,也把弟弟的關心視作平常。雖然經歷過叛逆、幾次人生的跌宕,弟弟仍然成了一個普通卻快樂的人。時常從研究室下班後,他會打電話給姊姊,他可以感覺到姊姊正經歷著緩慢的折磨,不過那時間的幅度實在拉得太長了,於是那樣的消損在每個當下看起來都是靜止的。因此他會以五年十年為單位,與姊姊說起當年的事情並比較給她聽,姊姊便以歲月作為藉口,說人老是正常的。從小他就了解姊姊,只不過小時候姊姊相信他是了解自己的,而長大後姊姊則覺得他多慮了。
  「我怎麼會不知道?」在姊姊告訴他她得了糖尿病時,他在心裡這樣想。好幾次他想跟姊姊吵架,好好把事情說明白,但姊姊眼裡的光已經消逝許久,像是被埋入廢棄的井。她的神經逐漸出了問題,走路時腳底發麻。從偶爾的腿軟到每走一步都是刻骨的痛,到最後不得不坐起輪椅。她一生的奔波被強迫停止了,滾動的水凝結成冰。五十年前在夜車上的凝望後,她不再真正看過自己。如今她覺得自己被綁著,而另一個她踩著冰涼的腳步,對椅子上的自己無聲地拷問。她想乘著車到海邊,看看波光粼粼的水面;她想知道在那一個月認識的船員們對於自由,是否在經過歷練後有所改變。年輕的他們從沒有想過的是,在肉身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後,再偉大的哲學往往是空談。她所能記起的事情越來越少,而她知道,她之所以為她的原因遠遠不只如此。歷史是如此龐大,儘管只是一個人的,甚至是自己的一生。
  
  「好玩嗎?」孫子在背後推著她。
  「什麼?」
  「摩天輪啊!」
  她想了很久,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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