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30日 星期三

台灣詩人散文和余光中

台灣當代散文其中一種重要的貢獻,在於語言藝術的提煉。這個變化與五六十年代台灣文學經歷的「現代主義運動」有關。

「現代主義」原是西方 20 世紀初開展的文藝思潮,是文化藝術面對西方社會進入「現代化境況」(modernity)的反應。台灣五、六十年代的現代主義運動,因為有時間的落差,文學界視現代主義為文學現代化的表徵。在台灣文學評論家眼中,新文學運動以來的新詩經過台灣的現代主義洗禮,才正式轉化為現代詩;同樣,五、六十代的散文,也在摸索現代散文的方向。 

余光中在 1963 年《左手的繆思.後記》一文就提過這樣的問題:

我們有沒有「現代散文」?我們的散文有沒有足夠的彈性和密度?我們的散文家們有沒有提煉出至精至純的句法和與眾迥異的字彙?最重要的,我們的散文家有沒有自《背影》和《荷塘月色》的小天地裏破繭而出,且展現更新更高的風格?

他提出要「下五四的半旗!」要「剪掉散文的辮子」,意思就是超越新文學運動以來的文學規範,於散文而言,要開展現代散文的新路向。

余光中《剪掉散文的辮子》一文原發表在196311月的《文星》雜誌,後來收入1969年出版的文集《逍遙遊》。這篇文章分析了當時散文的四種形態:一、學者的散文;二、花花公子的散文指傷感加說教的抒情散文;三、浣衣婦的散文堅持白開水式的白話散文;四、現代散文講求文章的彈性、密度和質料。

余光中認為現代散文應向現代詩學習,因為「一位詩人對於文字的敏感,當然遠勝於散文家。…… 一切文學形式,皆接受詩的啟示和領導。」所以,「散文家們還得向現代詩人們學習」。從余光中的觀點看來,他最關心的是散文的語言表達問題。現代主義於詩歌語言的實驗,實在可以為現代散文借鏡。也在這種思潮推動下,台灣當代散文出現了一批對語言提煉特別用心的詩人散文家,對推動台灣當代散文的創新變化,大有貢獻。其中成就較高的包括余光中、葉維廉、張健、楊牧、蔣勳、羅青等,而更年輕的有陳克華、許悔之、林燿德、唐捐等。

余光中自1949年經香港赴台灣以後,一直在台灣文壇佔有重要的地位對當代台灣以至其他華文地區的影響都同樣巨大。余光中第一本散文集是1963年出版的《左手的繆思》,以後陸續出版《逍遙遊》、《望鄉的牧神》、《聽聽那冷雨》、《記憶像鐵軌一樣長》、《青青邊愁》、《日不落家》、《青銅一夢》等。

《鬼雨》於1963年發表於《文星》雜誌,後來收入1969年出版的《逍遙遊》,與《剪掉散文的辮子》同期。

《鬼雨》一文分四節,值得注意是每一節的敘述方式都有所變化。第一節由三通醫院的來電組合而成,三通相繼而來的電 絕望地告訴余光中,他的孩子死了。在這節中我們只聽到來電的聲音,余光中的回話省略了。第二節是余光中上課時的情形,他在課堂上討論兩首莎士比亞的詩歌,主要是關於死亡與鬼魂;這節還提到下課鐘響、外面下雨。課本內(詩歌內)的世界、上下課的現實世界,加上以括號表示的內心世界對夭折孩子的思慮,三者以蒙太奇的方式切割並置。這一節與上節剛好相反,讀者只讀到(聽到)敘事者(余光中)的聲音,學生的說話都給省略了。第三節大段,他抱着兒子的棺材,在下着大雨的一天,偕同朋友來到山上埋葬這個只在人間度過了三天的孩子。這一節才正式出現了對話。第四節改為書信方式向朋友(小說家王文興)申訴心裏的哀愁,把喪兒之痛與充塞於宇宙間的鬼雨連合,在信內盡情傾訴。全文的敘述方式,經過巧妙的安排,似是借用了小說和戲劇的敘述方式,然而,這也同是現代詩的資源。

作者於意象和象徵的構設上非常用心。例如文中不斷引述莎士比亞的「海神每小時搖他的喪鐘」 表示事情總會「告一段落」,包括生命的終結、余光中的下課、孩子在冥間的下課。第一節只是以戲劇場面敘事,第二、三節在敘事中抒情,第四節就借寫信抒發情懷而至一瀉無餘。第四節情感最充沛,但不是直率的呼喊,而是最用心的經營。前面第二、三節開始鋪排的意象、以文學典故來架設貫通古今的通道,在第四節發展得淋漓盡致。例如「雨」不但寫當前的「濕天潮地」的雨季,也寫「太陽與太陰皆已篡位」的喪子之痛,更寫思念「浮圖之下聽雨」的亡母,而父母子女的關切心情,又由李賀詩中的「鬼雨」、李賀母親之痛惜兒子等串連。

在這一節,余光中更展示了他對現代散文的語言實驗:「我倒當真想在中國文字的風火爐中,煉出一顆丹來。在這一類的作品裏,我嘗試把中國的文字壓縮,搥扁,拉長,磨利,把它拆開又拼攏,摺來且疊去,為了試驗它的速度、密度和彈性。我的理想是要讓中國的文字,在變化各殊的句法中,交響成一 個大樂隊,而作家的筆應該一揮百應,如交響樂的指揮杖。」(1986, 頁262)這些試驗, 在《鬼雨》 的倒數第二段最為集中,例如:

母親。母親。最悅耳的音樂該是木魚伴奏着銅磬。雨在這裏下着。雨在遠方的海上下着。雨在公墓的小墳頂,墳頂的野雛菊上下着。雨在母親的塔上下着。雨在海峽的這裏下着雨在海峽的那邊,也下着雨。巴山夜雨。雨在二十年前下着的雨在二十年後也一樣地下着,這雨。

又如:

現在是秋夜的鬼雨,嘩嘩落在碎萍的水面,如一個亂髮盲睛的蕭邦在虐待千鍵的鋼琴。許多被鞭笞的靈魂在雨地裏哀求大赦。魑魅呼喊着魍魎回答著魑魅。

以不合語法常態的方式,為語言「變速」,展現語言的彈性和密度,是他的散文理論的示範。

這篇文章,是余光中「自傳性的抒情散文」的早期作品,但他在多年後回顧,還是非常滿意,以為:「恣於自剖而寫意,可以說是我壯年的詩筆意猶未盡,更伸入散文來賈勇逞能,比起正宗的散文來多一點詩情,比起詩來又多一點現實與氣勢」(余光中,2000,頁 2)。 是「成熟之作」(頁3),「真正可以傳後」(頁7)。然而,也有論者批評他用典過多,讓讀者追蹤不及, 變成文掩其情。這種顧慮,尤是對追隨余氏文風的模仿者而言,更是必要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